Photo credit:Flickr by Taiwan Scenery Gallery

當我想起已過世的阿媽,「發音不標準」是世上最美麗的事情

文/趙恩潔

我還記得二十年前,台灣的綜藝節目裡,常常會有主持人嘲笑「台灣國語」。比如,大S與小S曾經不斷地嘲仿南部人不會說「優酪乳」,且不斷使用「去福華飯店護膚護髮」的順口溜,來強調台語的缺陷,即「從頭到尾只能呼到底」,「去胡華換店護乎護華」。而也不過才幾年前,我們又看到國片如《大尾鱸鰻2》裡頭,出現引起嘲仿原住民的爭議。原住民相對於「平地人」(原住民愛用語,在此特用)的處境,去到紐約,可能類似於波多黎各人相對於白人的處境,即使現在大部分原住民年輕人對族語的熟稔程度,可能遠低於波多黎各人之於西語。

其實,「原住民國語」今日的發展日新月異。很多很潮的原住民流行語已經成為泛原住民的語言現象,橫跨族群,甚至成為我身邊一些「原化漢人」的愛用語,比如「海嘯」(還是要)、「矮莎」、「怎麼可以」等等。我曾經多次練習「矮莎」的多重意涵以及多變的用法,直到我的數個不同的原民朋友認可為止。也就是說,同樣是模仿,甚至都帶有幽默的企圖,但因互動雙方的關係不同,可能成為意義完全不同的現象。比如,長居在部落或是有許多原民朋友的平地人,很有可能在遇到原民朋友時就會情不自禁地使用原住民中文,而這樣的語碼與腔調轉換,也不會受到原民朋友的排斥。理由很簡單,因為兩者的關係已經先被界定為一種友好的社會關係,因此這種語碼轉換不會構成問題,反而是友誼親密性的表徵。但如果今天是一位不常接觸原住民也對原住民議題不熟悉的平地人,在完全去脈絡的情況下模仿原住民說話,就很有可能會受到公議。

除了充滿特色的「原住民國語」之外,今日台灣的語言地景更少不了「新住民華語」。必須承認,當我第一次看到網紅阿翰的「阮月嬌的徹夜未眠」這支影片時有點擔心。剛開始看片時,我的人類學政治正確敏感細胞就立刻活絡起來,掐著我的喉嚨逼問,這是不是 Mock Vietnamese (嘲仿越語)⁈但隨著影片進展,甚至多看了幾次,我開始覺得這簡短的腳本,有好幾處值得琢磨與玩味之處。我還特別轉錄給我的越南舅媽看,並與她討論。後來,我甚至在課堂上讓同學閱讀希爾的作品時,也同時讓他們看這支影片,並問他們覺得這與「西語嘲仿」有沒有差別?如果有,是哪裡不同?以下是這支短片的逐字稿[2]:

大家好,我是來自越南胡志明市的阮月嬌。我很喜歡看台灣的電視,台灣的電視很好看,我喜歡看……摔角。我常常傳給我越南朋友看摔角,他們說……那個不是摔角,那個是……立法院。我搞錯……(笑)我搞錯。 我昨天看電視看到很晚,我婆婆直接衝進來,對我好兇。她對我說,叫我煮水餃。我……跑去廚房煮一堆水餃,一直煮,我煮一堆,一堆水餃。煮到天亮,我婆婆……結果醒來跟我說:「我沒有叫你煮水餃,我叫你去睡覺。」我搞錯(笑),很好笑。我現在……吃不完……我水餃我吃不完。

以我自己的觀影經歷來說,我認為角色與情節的安排其實都很巧妙地烘托出阮月嬌的主體性。首先,阮月嬌喜歡看台灣的「摔角」,但越南朋友聰明地告訴她那不是「摔角」,那是立法院。等於一開始,阮月嬌的故事就先訐譙台灣一頓,將了台灣一軍。彷彿在對著鏡頭說:「你在看我說話口音很特別,我才在看你立法院全世界最特別咧!」

這個開場讓整個主體性的安置有比較平等互惠的布局。

再來同樣重要的是阮月嬌謙虛幽默的個性。她一直說自己「我搞錯,很好笑」,這種樂天、誠實,有種讓人不能不喜愛的感受,讓觀眾立刻想站在她那邊,想知道阮月嬌是怎麼看待台灣的?

接著,出現了「婆婆」這個角色。這個角色莫名其妙要阮月嬌三更半夜煮水餃,立刻讓人聯想起台灣名產「婆媳關係」裡頭的「惡婆婆」(注意:台灣並未獨占此名產,其他文化也有),所以就會有種想同情阮月嬌的感覺,尤其是那句「對我好兇」,讓人有點揪心。結果發現又是阮月嬌聽錯,是「去睡覺」而不是「煮水餃」,於是鬆了一口氣,好險,她沒有被婆婆虐待;或者說,好險,「不是又一個惡婆婆虐待越南媳婦的故事」。先是暗自批評台灣一番,但又表明台灣似乎有所進步。

最後,結局是「吃不完」。台灣人真的很愛吃,或是(可能不愛吃很愛偷減肥但是)會不斷地聊到與吃有關的話題,而「吃不完」作為整個跨文化奇遇記的結尾,有點「跳痛」以至於讓人會心一笑。

最後的最後,是適應新環境的主題。因為聽不清楚中文導致的糗事,顯示出要適應新環境的辛苦,想為她加油。

綜上所述,我認為在各個層面上,阮月嬌都不是「嘲仿越語」。不過,就這個議題而言,重要的是越南人的想法。在台的越南人當然不會只有一種想法,不過我可以分享的是我身邊親人的反應。我給我的越南舅媽看這支短片,問她的感受,她居然表示「模仿很像、超好笑」。我一再確認她會不會覺得不舒服,她直說:「不會啊。很好笑!」我後來再給舅媽多看幾支阿翰的片子,包括「中學少女」、「自助餐阿姨」、「北京留學生」等,她的評語是:阿翰「很厲害」。

口音是傷人的,口音是溫暖的

想當然爾,這個界線是模糊的,正如阿翰日前受訪時提到,自己曾經被罵「種族歧視」。阮月嬌不可能讓每個人都滿意。一定有人認為那是在取笑越南人。我們也必須尊重有人會因此有受傷的感覺。

不過,就台灣的網紅收視觀眾而言,為什麼阮月嬌這麼紅,還創造出阿翰這個品牌?我認為這支目前超過一百三十萬瀏覽人次的影片,可以說是台灣豐富的語言地景上的一個重要歷史紀錄。阮月嬌所代表的越南口音與主體是可愛、親切、讓人覺得溫暖的,但有時候也是霸氣的(其他集的阮月嬌有顯示出她霸氣的一面),就像看《俗女養成記》時,聽到裡頭阿媽與媽媽講出來的「台灣國語」那樣,讓我覺得舒坦、真實,召喚著我童年的記憶。越南腔的中文與台語,就像台灣腔的中文與閩南語,都是這塊土地上豐富而瑰麗的資產。

坦白說,我在小學時代也曾經被訓練為思考自己是龍的傳人、被父母問及如何講一口「標準的國語」,甚至自己給自己加強訓練,只為了說話更字正腔圓。我的「訓練成果」好到可以去廣播電台錄音,前提是如果我願意轉換聲道的話。但許多年過去,物換星移。曾幾何時,某種廣播的或某種司儀口令的誇大腔調開始顯得過氣,甚至讓人覺得稍嫌矯情刺耳。台灣歷經了民主化與多次政黨輪替,語言意識形態也緊跟著變化。

這些年來,我甚至更加賣力地培養了自己的台語腔,即便我的台語仍不流利,但與十年前相比還是進步了許多。在大溝頂巷口遇到以台語問我去哪買著名的鹽埕第一早餐虱目魚米粉湯的母女時,我簡直感動落淚,因為很多時候即使我認真用台語說話,對方往往還是用華語回答,彷彿我的臉上寫著「我不會說台語」似的。在國際場合上,有時遇到來自中國、同為研究各地穆斯林社群的學者,他們總對我說:「聽台灣人說話特別好聽。」那可能是另外一種語言意識形態。因為我講話並不溫柔,也常嗆他們。也許,那是「自由與輕鬆的風格」?我不確定。

當我想起已過世的母親的母親,我的阿媽時,我甚至會認為「發音不標準」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事情。我的阿媽不說中文也不會說中文,偶爾講一點「台灣國語」,甚至曾經跟我學過幾個「台灣英語」詞彙。那是最美麗的,是因為即使處在一個結構壓迫的劣勢情況下,仍然願意嘗試、面對生活、保持開放。既是多重文化差異的見證,也是主體性的施展。

當然,人們何時會選擇「隱藏」或「誇大」自己的口音,是根據情境而異的。這些情境可能相當複雜。比如當我在中爪哇地區以外的地方,包括雅加達、外島、馬來西亞,以及在台灣與印尼朋友相聚的時刻,我會採取的不同「口音」策略:有時候說話像個「爪哇人」(鼻音很重且特愛敬語答覆),有時候說話像個「印尼人」(為了顯示我不是馬來西亞人),有時候則像「外國人」(故意發音不標準,以免被誤認為是當地華人而吃虧),有時候則是「台灣人」(就很台,妳懂的)。這些不同口音的操作,除了關於策略,也關乎歸屬。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回到雙親命令年少的我指導他們的演說稿那天,我想我會對他們說:「台灣國語就好,真的。妳的口音就很好了。」

口音是民主的風,也是異溫層溫暖的鐘聲。

趙恩潔

喜歡慢跑和科幻小說,偶爾客串故宮南院策展顧問。老本行是伊斯蘭與東南亞,新本行是跨物種科技與社會。大愛病發時會認真亂入全球時事。台灣史上首位兩廳院售票表演「吃播」的直播主。農友中少數保有分身人格者。

註釋
[1]Hill, Jane H. The Everyday Language of White Racism. Malden, MA and Oxford, UK: Wiley-Blackwell.
[2]「阮月嬌的徹夜未眠」,網址:https://youtu.be/_PXO_cLiEXw

※ 本文摘自《異溫層迷航記【芭樂人類學2】》,原篇名為〈擁抱你的口音:西語嘲仿、阮月嬌與新台灣〉,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