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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孟若的小說,看似開心的場景,仍感覺山雨欲來風滿樓

文/張讓

孟若是短篇小說大家,在西方文壇地位崇高。

短篇小說一向不如長篇看好,而且孟若的短篇乍看好像不怎樣。淡淡筆調,平凡無奇的小人物,看不出所以然的人事瑣碎。更糟的是,她的故事總有種慘淡無歡的氛圍。一位英國作家批評說:「我承認她寫得好,可是她的小說我看太多就覺得悲觀厭世。」講得有點過火,但我完全理解。這話其實用來描述契訶夫的小說最恰當,看多了他的作品恐怕會想要自殺。

美國作家辛蒂亞.歐西克(Cynthia Ozick)和英國作家比雅特都曾將孟若比作當代契訶夫,可說西方文壇一致公認。這樣稱呼孟若十分恰當,當然理由不在灰暗悲觀,而在同樣致力於短篇(契訶夫還兼寫舞台劇),同樣文字樸實而生動深刻。

沒錯,在孟若的小說裡難得找到生命的陽光和甜美,基調是淡淡昏黃,似乎隨時就要轉藍轉灰。即使好像開心的場合,也給人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你總覺得某種非常事件就要發生,也許未必是真正的恐怖或悲劇,但無論如何意義重大當事人無法控制。

孟若曾在訪談中說過「最懊惱聽到人家說她的小說慘淡」,她覺得自己的作品帶了來自對生命人事的好奇和趣味,因為:「事情的複雜──事情裡面還有事情──簡直就沒完沒了。我的意思是沒一件事情是容易的,沒一件事情是單純的。」

確實,她的故事總給人「事情並不像你以為那樣」的感覺,讀完經常錯愕不解,而非恍然大悟。她給你困惑,不是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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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若來自加拿大安大略省休倫湖畔,寫的也是那一帶小地方上形形色色的人物,觸及性別、職業、階級、年紀、宗教、親子、老病各種問題,雖然大多局限於婚姻家庭,尤其偏重女性角色。和契訶夫一樣,她並不裁判筆下人物。但你覺得她的眼光冷冷滑過,帶著理解,而未必帶著同情。就像她成長的環境矜持壓抑,她也以同樣態度對待自己虛構的人物,忠實呈現他們,絲毫不帶美化。是身為讀者的你在裁判她的人物,為他們所作所為震驚,責備他們不應這樣那樣,或者替他們感傷命運弄人,與似乎垂手可得的幸福擦身錯過。像〈弄人〉裡面那一對遭受命運擺布的異國戀人,讓人感嘆:啊,人!啊,命運!

可是真能說孟若的角度是悲觀嗎?關於悲觀,另一國際知名的加拿大作家,衷心推崇孟若的瑪格麗特.愛特伍說得好:「只要搞創作,你就得要樂觀。」若不樂觀,怎麼知道一旦開始就能完成?怎麼知道完成投寄以後會有人願意發表出版?怎麼知道發表了後有人看?怎麼知道看了會有人喜歡有人記得?怎麼知道寫了一本之後還有下一本?太多太多的未可知逼使創作者基本上樂觀,否則就難以為繼了。

人生如戲,但孟若筆下人物在遭受命運擺布之餘,總不免要姑且一試。她固然經常描寫人生挫折,可是她的人物充滿了渴望和激情,對生命帶著好奇和想像,因而能打破常規勇往直前,不管那樣做是對是錯。她總讓你看見是非對錯並非一刀劃開黑白分明,從動機到行動到結果,事情總比表面複雜許多,也許一步踏錯便觸動命運機關,後悔都來不及。

妙在,孟若的故事其實很好看。文字簡潔精準,環環相扣。張力很強,漂浮文字間的懸疑吸引人不斷看下去,像英國鬼話文學《簡愛》裡的女主角必然深夜獨自秉燭走過巨宅黑暗的長廊搜索奇怪聲響的來源。

孟若說故事的手法奇特,總在故事行進中切入,好像在急流中推舟入水。可是她操槳本事超凡,順激流而下輕而易舉。你隨她輕舟滑過主流支流和可能葬身的漩渦,時空在前後左右自由延展收縮像長篇小說,然後在意外而卻恰到好處的時刻結束。讀完,譬如〈出走〉這篇,一個年輕妻子離家出走又反悔回家(但這樣三言兩語交代本事可能完全誤導,因為錯過了裡面的重重玄機),你沉思自語: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是這樣?她在說什麼?你似懂非懂,但覺得窺見了人性什麼,只因孟若打了一道強光照在這些人內外。我年輕時讀《紅樓夢》也是這樣,懵懂間窺見了人性深處的什麼。

這些其實都不是第一重要。最最重要的,對孟若,也對讀者來說,是好看,有娛樂性,吸引人一直看下去──讀者最無情,只要消遣,胃口又奇大,予取予求永不滿足,任何作者都知道。但孟若做到了。她的小人物並不那麼尋常,她的平常事裡充滿了不平常。她擇要的細節描述給她的故事強烈的寫實逼真感,她的人物個個生動,即使是次要角色也給人深刻印象。我有時隨意抽出一本她的小說來看,不到幾行就照例被她自然天成的文字吸進去。拿起她的書便是冒險,你會著魔,不知是否能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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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孟若?真實生活裡的她是什麼樣子?

知道她小時家境清苦,不是上流甚至不算中產階級出身。母親窮人家出身,但個性好強,成為小學教師,直到得了帕金森氏病無法工作為止。父親經營養狐場,她必須幫父母的忙。她自小愛看書寫作,但成長的蘇格蘭後裔環境強調謙虛自制服從,最忌諱自以為是炫耀張揚。在那種風氣之下,說有志寫作幾乎是出不了口的事。她寫作也不是一路順風,剛開始投稿《紐約客》必立即被打回,洩氣非常,一邊還要帶大三個女兒。第一本小說集《快樂色調之舞》出版時,她已經三十七歲。等到終於出名以後還是少有人知,只因她不喜歡媒體曝光。不像瑪格麗特.愛特伍跨各種文類暢銷出名,鋒芒畢露。孟若只是安安靜靜寫她的短篇小說,年復一年,穩定地在《紐約客》、《大西洋》、《哈潑》等雜誌上發表新作,好像可以無盡地寫下去。記得好些年前讀到她寫作方式是每天清晨起床,第一件事便是端了咖啡到書桌前坐下,從修改昨天寫的稿子開始。有時我早餐後端了咖啡到書桌前坐下,便會想起孟若。

孟若很少自道身家故事,但最後一本小說集《親愛的人生》裡包含了四篇自傳性小說,孟若說這些篇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也最接近──我談自己生命裡的事。」主要都在寫她母親,也寫到父親,但少了許多。孟若在一次《紐約客》訪談裡解釋,因為「母親對我影響太大了」,也因為「她是那麼勇敢」。

孟若今年八十二歲,正式宣布停筆,說「有點累了」。對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反應是「十分驚喜,又很感謝」。以前她也幾度說不寫了,可是靈感來時不由就又寫了起來。這次她說是真真封筆,不會再有新作了,並不因得獎而改口。曾建議期待她新作的讀者:「回去重讀我的舊作吧,有不少呢。」

確實,她寫了十五本小說(只有一本是長篇),夠看許多年。

而閱讀一位心愛作者,你不只閱讀她的作品,也閱讀她的人生。不管從哪個角度閱讀,孟若讓我無邊讚歎。我並不認識她,可是覺得認識。

※ 本文摘自《如果有人問我世界是什麼形狀》,原篇名為〈附錄二:沒一件事情是單純的〉,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