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國人的會前會數量,跟他們喝掉的啤酒一樣多
文/賴以威
從希臘回來後,沃夫岡告訴我們一個好消息:聽完那次演講,蘇黎世理工大學希望能跟我們進一步合作。
「他們的團隊半個月後要來拜訪我們,這真是太.棒.了!」
沃夫岡的語氣就像少女時代的粉絲聽到她們要舉行「到粉絲家過夜」的企劃,而他是那位被選上的幸運兒!雖然有點好笑,但我也很開心。
「我們得趕快整理好研究,要動起來!」
沃夫岡說的「動起來」就是「開更多的會」。
在與蘇黎世團隊召開正式會議前得有個預演會議,預演會議前還得有個討論預演的會議,在討論預演會議前得再來個準備會議……就好比小時候我跟姊姊吵架會輪流對罵:
「我討厭妳。」
「我比你討厭我更討厭你。」
「什麼……那我比妳的比我討厭你更討厭我又更討厭妳。」
「你亂說,那我比……」
信不信由你,愛拌嘴的小孩邏輯都會比較好。
在德國,我最討厭兩件事,第一是吃完飯服務生會過來問你:「Schmeckt gut?」(好吃嗎?)而你得笑著說:「Schmeckt sehr gut.」(相當好吃。)(至少我還沒看過有人說「好難吃喔」)。
第二就是開會。
德國人絕對是靠著瘋狂喝啤酒和開會來發洩過度壓抑的情緒,以維持平常的冷靜嚴謹。也因此他們的會議數量往往跟喝掉的啤酒一樣多。
因為希望儘快結束開會,但自知沒看完老爸指定的《戰國策》,不具備強大辯才主導整個會議,我通常使用消極的方法──保持安靜,來加速會議的進行。
我稱這種為「環保開會」,因為這種從自身做起的心態,就像為了防止地球暖化而使用環保筷。但也或許是太安靜,從某次起,希臘人便把會議紀錄簿丟給我,要我負責記錄會議內容,而他負責抖腳。
沒效率的會議也沒什麼好記的,比起研究上的重點,我更常記下的是會議室的人生百態,簡稱《走在會議邊上》①。以下是這幾次的摘錄:
會前會的會前會的會前會
成員:原子計畫全體
討論主題:從「檢討這半年的進度」變成「設定未來的長程目標」
開會時程:4/10 PM 1:00~5:30
長時間相處下來,我和椅背之間建立起跨越生物與非生物的情感。
其他四個人在幹嘛呢?
義大利人艾傑在用一本比N次貼大一點的B7尺寸筆記本做筆記,讓人對義大利的紙張短缺問題感到同情。印度人羅杰大部分時間都是雙手抱胸不講話,就像偶像女星被迫拍性感寫真時,堅守底線的撩人姿態。他們兩位也是「降低溫室效應,從你我做起」的好公民,但這一切都抵擋不了沃夫岡跟希臘人這兩位關鍵人物,他們遲遲不肯簽署「京都協議」,大量排放言論。
沃夫岡希望所有成員都能遵循他上次報告的高標準,一字不差地照講稿演出。
當初我就是知道自己沒有表演天分才念電機系,繞了一圈還是得回到舞臺上,這是什麼諧星的宿命嗎?
「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
為了讓聽眾有效率吸收,講者就得沒效率地準備。這麼說來效率搞不好是個定值,端看誰拿的比較多而已。
沃夫岡要求每個人準時交給他投影片及講稿。他講這句話時使用了高等通訊技巧「波束形成」(beamforming),將原本應該四面八方傳遞出去的訊息集中針對最可能遲交的希臘人;希臘人則製造了「屏蔽效應」(shadowing effect),拿出筆記本擋住沃夫岡的視線。
沃夫岡在白板上寫下每個人負責的題目與內容簡介,寫一寫又停下來檢查。
「這是我們當初設定的目標……噢,該死。」
他猛然擦掉一切,換了支筆重寫。
「抱歉,顏色不對。」
沃夫岡道歉著,我相信白板不會介意這點小事啦。正當我還在努力思考為什麼不能用紅筆寫計畫進度,難道是類似不能用紅筆簽名的迷信原因嗎?這時希臘人說了:
「『通道狀況』應該是scenario而不是environment。」
「『目標』應該叫做mission而不是target。」
他為什麼要這樣浪費我們的時間,他應該叫做Scheisse(狗屎)而不是希臘人!
沃夫岡瞪著希臘人,他狠狠地說:
「怎麼會是mission!當然是target啊!」
抄了又改的艾傑放下橡皮擦和筆,羅杰用視線對我表達他無言的不滿(他總是在不滿),我聳了聳肩,這姿勢是租屋時學來的。
十五分鐘後,留在白板上的是一個綠色的「goal」。
會前會的會前會
成員:理論組
討論主題:理論組進度報告
開會時程:4/12 AM 9:30~11:00(扣掉半小時咖啡時間)
原本以為會開很久的理論組內部會,只花一小時就搞定了。看來開會效率和參與人數成指數反比,特別是只有兩人開會,一個人又不怎麼講話時,真的很有效率。
跟希臘人討論事情,缺點是每次都得像連續劇開頭播主題曲一樣,先重聽一遍他的豐功偉業,而且是很難聽的主題曲。優點是他的邏輯很好,跟他認真說話是種享受,只要說到一半他就懂你想表達什麼。
而這樣的好邏輯,也讓他的壞個性徹底得到發揮。比方說希臘人堅持:
「開會那天不要講得太仔細。我們還沒跟對方合作,讓他們知道我們在幹嘛,等等被抄襲了怎麼辦。不只這樣,我們還得想盡辦法挖清楚對方在幹嘛,看看有沒有什麼好點子可以做。」
會前會
成員:原子計畫全體與法蘭茲、雅各
討論主題:會議預演
開會時程:4/17 AM 9:00~PM 1:00
忙著準備開會,開會時卻一點都不忙。
我坐在椅子上,在大腦準備進入螢幕保護程式的最後一刻,思索這種弔詭現象是如何形成的。這就像當兵一樣,每次集合趕得要命,集合之後卻都在做一些無聊到讓你睡著的事。
好像又不大一樣,嗯……各種顏色的透明泡泡(這是我最愛的螢幕保護程式)在我眼前撞來撞去了。
大家就定位之後,特別友情客串扮演蘇黎世團隊的雅各和法蘭茲走進來跟我們握手寒暄。演得這麼徹底實在有點滑稽,但我不好意思說出來。
雅各講了一兩句德文,沃夫岡爆出了招牌「噗哈哈」的卡通笑聲,我猜應該是雅各裝成了瑞士腔。他們似乎很愛嘲笑各地的腔調。不過我連「臺中腔國語」②都聽不出來,更別提瑞士腔德文了。
所有人回到座位上,希臘人走到臺前負責主持,原子會議預前會議預演開始。
整個預演很順利,雅各和法蘭茲也認真地問了幾個問題。
「這是我們的模擬平臺……」
沃夫岡在臺上介紹著,他所說的「我們」,是指「希臘人以外的所有成員」。不過希臘人以為是架構組,所以沒專心聽沃夫岡報告,像小時候上課無聊,在筆記本上隨性亂畫。
我和臺上的沃夫岡交換了一個眼神,有趣的事情再過幾天就要發生了。這是自從去年底那次開會,希臘人略過我的研究報告之後,我跟沃夫岡花了好幾個月,替他準備的大禮。
註釋
①楊絳老師的《寫在人生邊上》是我帶到德國的書,但當時我並沒有看過,只因為我帶了她先生錢鍾書的《圍城》,覺得夫妻一起陪我到德國是件很浪漫的事,所以才拿了這本書。事後證明,帶去是件正確的選擇。
②根據強者我朋友說的,那是相當於很(冷)ㄌㄥˇ跟很(冷)ㄋㄥˇ的差異。
※ 本文摘自《德意的一年》,原篇名為〈會前會的會前會的會前會〉,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