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母親眼裡看出去,世上滿滿壞人,沒有平白無故的善意
文/田威寧
當我終於認識我的母親時,我已三十七歲,母親已六十歲了。
我沒趕得及看見年輕時的母親,但在母親的家中看到她年輕時的護照,三十多歲的她非常秀麗,至少比同齡的我亮眼多了。眼前的母親身材走了樣,但並不難看,只是少了這年紀通常會有的祥和表情,母親會習慣性地皺眉,且一開口就是發牢騷,即使沒人接話,也能自言自語地抱怨超過兩三個小時——比起高度重複的內容,我想這點才是大家最難以忍受的。
母親會佔人便宜,而別人休想佔她便宜——無論是物質或精神上的。母親常哭窮——但不會見不得別人富,更從不會妄想一夕致富。母親打嗝不摀口,但打完嗝必定立即說一句「Excuse me!」——打一個嗝就說一句。在用餐時,母親會拿自己用過的筷子在盤裡挑三揀四才夾起,吃水果也往往先捏過又放回,抱怨完一輪後再拈起幾個吃。母親上完廁所會邊走出門邊拉拉鍊——但母親從未忘記沖水。母親用餐的桌面有著一坨一坨擦過嘴的衛生紙。在小餐館裡,母親會把免費的佐料一直加到自己的碗裡——但母親無論加了多少都一定吃完。母親在公眾場合從未放低音量。母親聽到她不喜歡的話便立即皺眉並撇過頭——但母親鮮少當面使人難堪,她很少當面回嘴。少了家長的各種耳提面命,成長階段也缺乏老師的關懷,我的母親的確是許多人眼中缺乏教養的人。
從母親的眼裡看出去,世界上滿滿的壞人,沒有平白無故的善意也沒有從天而降的好運。我想這和她二十八歲左右就來到夏威夷有關。夏威夷看似豐富多元的文化中,其實有著深深的種族歧視。母親高中沒畢業,又不會英文,手掌滿滿的厚繭讓我不必聽她說也明白她過著怎麼樣的日子。各種被欺負的故事,我又想聽又不忍聽。要如何讓一個未被這世界溫柔以對的人相信人性本善或堅持明天會更好?
母親到現在還沒有用過手機,也沒用過電腦,因為她不需要。每天騎三分鐘的腳踏車到潛艇堡店作三明治,下班立即回家。兩週領一次幾百美金的工資,每週一次搭小阿姨的車到中國城買菜,其他的時間都在家。母親養貓、養狗、養兔子、養隻喚作 Joe 的八歲公雞,牠們得到母親全心的呵護與完全的寵溺。母親天天在後院照顧木瓜樹、檸檬樹和芭蕉樹,用自家種的木瓜敷臉。母親不閱讀、不看電視、不運動、不上教堂、沒有社交活動,也不思考。
在夏威夷的最後一週,母親空出了上班之外的所有時間來陪我。小阿姨和小姨丈載我們到最富盛名的威基基海灘。夏威夷比這裡美麗的海灘不勝枚舉,但我被帶去最多次的還是威基基——地理位置太方便且氣氛太好了!一桶肯德基外帶全家餐,讓我們邊咬炸雞邊吸手指。小阿姨和姨丈早睡早起,極注重養生的他們很少吃炸物,那次算是大放縱。夏末傍晚的海風徐徐拂過臉龐,烏克麗麗彈奏夏威夷歌手 IZ 版本的“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What a Wonderful World” 隨風飄揚,在海灘上漫步,舒服到令人想閉上眼睛。
母親說她至少十年沒來海邊了——即使從她住的地方搭公車不須轉車,二十分鐘就可到威基基。母親自言自語:「Jolene很小的時候還會帶她來。好久沒來海邊了啊……」恰逢一對新人在拍婚紗照,海上晚霞的絢麗漸層像為新人重溫一路走來的美麗心情,從旁看著都令人感受到幸福。不一會兒,「唉,我累了,不想走了。回家吧。」我們有默契地裝作沒聽到而繼續往前走。哪有人特別來威基基吃一桶肯德基就打道回府?這樣的晚霞,這樣的海,這樣的風,這樣的沙灘,這樣的烏克麗麗……「唉呀,我累了,每天都上班,累得要命,休假還要走那麼多路!」姨丈說:「今天是星期五,前面的希爾頓飯店彩虹塔等一下有煙火秀。」邊說邊帶著我繼續往前走。從威基基到希爾頓步行不超過十五分鐘,但母親的嘆氣和抱怨聲不絕於耳,次數多到讓我幾乎是生著悶氣了,一個人不發一語地快步向前,像後頭有人追趕似地。
希爾頓的沙灘前,滿滿的等著看煙火秀的人。母親一屁股坐在地上,「唉呦我腳好痠啊!上班上得累死了!休假還搞這麼累……」到煙火秀結束前,我沒有和母親說任何一句話。「煙火真漂亮!」母親不禁讚嘆,但立即又接「好啦,煙火秀結束了,可以回家了吧。」走往停車場的路上,經過一張夏威夷衝浪巨星 Duke Kahanamoku 的大海報,在夏威夷土生土長的小姨丈興奮地向我介紹這位傳奇人物,我瞥見立在一旁的母親一臉不耐煩,所以我立刻說:「我回去用網路查就可以了。」人來人往車來車往的亮著昏黃街燈的路上,母親突然蹲下,積了一整晚悶氣的我在心裡已偷偷罵出「到底在搞什麼!很危險啊!」時,母親站了起來,右手大拇指與食指間多了一朵不知名的紫色小花,母親對花笑出深深的酒窩。這時的母親不喊累了,腳也不痠了,只是對著那朵她從馬路上拯救的小花微笑。母親就這樣一路捏著那朵小紫花回家。
在母親拈花微笑的瞬間,我突然懂得了母親的另一部分。於是我也笑了。那是我在夏威夷的整個夏天裡,笑得最開心的一次。
※ 本文摘自《彼岸【電子書加值版】》,原篇名為〈拈花微笑〉,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