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避談機器人的「感覺」,面對面時又怕「傷害」它們
文/雪莉.特克;譯/洪世民
2006 年春天,在 MIT 一間藝廊,林德曼表演了她跟艾辛格和多摩合作的成果。她在牆上裱貼了三十四幅她自己和機器人的素描。在一些畫中,林德曼呈現了多摩狀況外的表情,她看起來就像機器人;其他的畫則捕捉多摩熱切「投入」的時刻,而它看起來跟人無異。在這些畫裡,多摩和林德曼看似同樣自在地扮演人或機器的角色,自在地成為彼此。
她惦記著艾辛格試圖叫多摩撿一顆球的連續畫面。那顆球曾有一度不在多摩的視線範圍。機器人望向艾辛格,彷彿在找能鼎力相助的人,它信任的人。它伸手去握艾辛格的手。林德曼指出:就機器人而言,「有些資訊要透過觸摸才能蒐集到。」多摩和艾希格凝望彼此,多摩把手放在艾辛格的手上,彷彿在懇求。林德曼說,在這場互動扮演多摩,她「沒辦法去想找球的事⋯⋯我一直把它想成某種浪漫的場景。」
對林德曼來說,這個場景十分重要。在試著扮演機器人時,她發現唯有使用包含愛的腳本,才能演得到位。「要能記住那些動作,唯一的方法是創造敘事。把情感注入那些動作,讓我能記住那些動作。」她很清楚艾辛格有不一樣的經驗。很多時候,他眼中的機器人既是程式又是生物:「很多時候他就只盯著螢幕,看程式碼跑過⋯⋯他觀看機器人的行為,觀看它的內部過程,但又被肢體互動引人入勝的地方所吸引。」艾辛格寫了多摩的程式碼,但也從觸摸多摩的身體學習。看著影片中的這些時刻,我好像見到一個母親把手放在孩子的額頭確定有沒有發燒,那種憂心忡忡的觸摸。
針對一個艾辛格壓下多摩的手避免相撞的場面,林德曼說:
(艾辛格)像這樣牽多摩的手(林德曼示範:把一隻手放到另一隻手上),望著多摩的眼睛來理解它在做什麼:它的眼睛在看哪裡?它搞不清楚狀況嗎?它是在試著理解它看到的,或正在理解它看到的嗎?和多摩視線接觸就像鑰匙之類的東西。而他得到了。他看著多摩,試著理解它在看什麼,然後多摩慢慢把頭轉過來,凝視他的眼。這真是浪漫的時刻。
艾辛格也描述過這個他感覺到被尋找的愉悅的時刻。因此,也難怪林德曼會為了演出而想像機器人和人身處一個欲望時刻。她說:「我好像需要機器人看似擁有情緒,才有辦法了解它。」唯有扮演渴望男人的女人,才有辦法扮演多摩。「這是我做得最好的場景。」她如此坦承。
在進行悲傷計畫時,她發現悲傷一直被表現成一系列結構清楚的模式,她認為那是經由生物學和文化設計過的。所以,像機器人一樣,我們的情感表達底下也有程式。我們受制於機械原理,就連情緒最豐富的時刻也不例外。所以林德曼問,如果我們的情緒是由這樣的程式設計傳達,跟機器的情緒又有什麼不同呢?對林德曼來說,界線正在消失。我們的情緒反應跟機器一樣真實,機器的情緒反應也跟人一樣真實。
機器人有情緒嗎?
機器可能發展出情緒嗎?它們需要情緒來發展完整的智慧嗎?人只能透過投射自己的情感、機器無法產生的情感,才能跟機器建立關係嗎?在處理這些問題方面,哲學和人工智慧的領域已有漫長的歷史。在我自己的研究中,我主張人工智能有所侷限,因為電腦代理人和機器人都沒有人類的生命週期。對我來說,那個用「我要怎麼跟一個從來沒有母親的東西聊兄弟鬩牆的事情?」這句話來質疑電腦心理治療師的男人,就表現出這樣的反對。這些日子,人工智慧科學家對機器欠缺情感一事的回應是:建議打造一些情感。在人工智慧領域,「電腦需要身體才能具備智慧」的立場,已轉變為「電腦需要情感才能具備智慧」。
在這個俗稱「情感運算」(affective computing)領域工作的電腦科學家,自認獲得社會學家的研究支持:那些研究強調人總是在對電腦投射情感,這有助於他們與電腦更有建設性地配合。[7] 例如,心理學家克里福.納斯(Clifford Nass)和他的同事回顧了一系列研究室實驗:在實驗中,「眾人會希望技術能有社會行為,就算這樣的行為與他們對機器的觀念完全不一致。」人們會賦予電腦個性特質和性別,甚至調整自己的反應來避免傷害機器的「感覺」。在一次戲劇化的實驗中,第一組受試者被要求用電腦 A 執行一項作業,並用同一部電腦給作業評分。第二組受試者則被要求用電腦 A 執行作業,但用電腦 B 評分。第一組給電腦 A 的分數高得多。基本上,參與者不想「當面」侮辱一部電腦。
納斯和他的同事認為:「當我們面對一種言行舉止跟人相仿,例如會用語言和依照早先輸入來回應的實體,我們大腦的預設反應是下意識地把該實體當人看待。」考慮到這點,他們建議,基於務實的理由,科技該做得更「討人喜歡」。人們會購買,它們也更容易被使用。但讓一部機器「討人喜歡」有道德意涵。「它讓人際關係產生多種繼發性(secondary)結果(例如信任、友誼長存等)。」對我來說,這些繼發性結果正是問題核心所在。讓一部機器易於使用是一回事。賦予它迷人的個性是另一回事。但,這卻是情感運算(和社交機器人學)採取的方向之一。
在這種傳統進行研究的電腦科學家,想要打造能夠評估使用者的情感狀態、並回以本身「情感」狀態的電腦。在 MIT,公認為「情感運算」一詞創造者的羅薩琳.皮卡寫道:「我已歸納出這個結論:如果我們希望電腦擁有真正的智慧、能適應我們、自然地和我們互動,電腦就需要辨識和表達情感,並具有俗稱的「情緒智商」(emotional intelligence;EQ)。在這裡,電腦真的有情緒,和表現得彷彿有情緒之間的界線因此模糊了。的確,對馬文.閔斯基來說,「情緒和我們所謂『思考』的過程其實沒特別不同。」這點他跟達瑪西歐所見略同,不過對於思想會把我們帶到哪裡去,他的看法跟達瑪西歐恰恰相反。對閔斯基來說,那意味著機器人將成為訴諸情感的思考機器。對達瑪西歐而言,除非機器人取得與生物身體具備相同特徵、會遭遇相同問題的身體,否則那是永遠不可能的事。
實際上,情感運算的研究人員一直試著避開「情緒」(emotion)一詞。討論有情感的電腦必定引來強烈的反彈。電腦要怎麼獲得這些情緒?情感(affect)聽起來比較像認知。給機器一點點「情感」讓其更容易使用,這話聽來像常識,比較像使用者介面的策略,而非哲學立場。但「感情的」(affective)的同義詞包括「emotional」(情感的)、「feeling」(感覺)、「intuitive」(直覺的)和「noncognitive」(非認知的),族繁不及備載。當「affect」成為電腦擁有的東西,便失去這些意義了。「智慧」(intelligence)一詞雷同,當我們開始把它用於機器,它也經歷了類似的意義縮減。智慧曾意謂一種密集、有層次(layered)、複雜的特質,它暗示直覺和嘗試。但當人們聲稱電腦擁有智慧,智慧就開始意指比較單面向、屬於狹義認知的東西了。
註釋
[7]人將個性、智慧和情緒歸給計算物體的傾向,在人類-電腦互動的領域中有廣泛的紀錄。經典的實驗性研究收錄於拜倫.李夫茲(Byron Reeves)及克里夫.納斯(Clifford Nass)的《媒體等式:人如何將電腦、電視和新媒體當真實人物和地點一般對待》(The Media Equation: How People Treat Computers, Television, and New Media Like Real People and Places)等著作。
※ 本文摘自《在一起孤獨》,原篇名為〈交流〉,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