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知道在現場喊出名字是大忌,只叫他要睜眼、側頭、眨眼
文/梁莉姿
熊貓常常唸她,想太多問題的人大多不快樂。
在現場時,精神時常繃緊,像拉得使勁而無法放出去的橡筋圈。聽到任何消息、話語都覺不安,手心冒汗致好幾次握不穩鹽水,整瓶滾落。那些趴在地上嘔吐的人,雙眼腫紅不能睜開的人,腿部或手臂淌血的人,傷口潰爛,鮮軟,像啫喱[2]。阿離發怔站在一旁,無法反應。
這不是資本與消費主義主導的第一世界嗎,他們不是依仗知識、投機、服務業、腦袋、理論、語言與科技存活的嗎。但是此刻,人的鮮血沿她半髒的名牌球鞋流過。
其他急救員忙個不停,急得直接從她手裡搶過鹽水。(熊貓有次耐不住,朝她咆哮,幫不上忙就滾一邊去,連自己都處理不好,怎留在這裡?)
離場後幾個同學在車廂,一人一手抓著扶手,分享剛才狀況,有人夾雜談起籌委是非,抱怨誰誰難相處,誰和誰好上了;另一個搭話說這麼晚哪裡還有宵夜可吃,偶爾有人滑手機時插嘴說手足們轉場到哪,哪裡又砍人,哪裡又射子彈。眾人低頭看影片或照片,此起彼落罵髒話。
阿離往往胃痛得厲害,腳下一軟,斜角找個無人的座位坐了。她有點諷刺地想,運動至今,最能見的益處便是週末晚上的車廂,竟有空位可坐,一點也不擠迫。她倚在滿佈油脂的玻璃上,映得不遠處的同伴們影影綽綽,不太真切。話也不太聽見,只間中傳來一兩聲笑,或較激動的詛咒。
他們喜歡回校前,在通宵營業的茶記點幾個小菜,男孩們餓極了,夾菜夾得如狼似虎。穿著性感的啤酒妞兒湊近推銷,大家二話不說點了三瓶大的。待妞兒開蓋倒酒,「嚏!」一聲冒泡,一個男的已迫不及待握起來灌,喉間「咕嚕咕嚕」的滾動,毫不客氣。
好半晌,一個女同學突然說:「吃了催淚彈能喝酒?不會毒上加毒嗎?」另外兩個剛提杯子的男孩一僵,轉轉眼珠又說:「不怕啦,以毒攻毒!」熊貓也搭訕:「哎喲,酒能加速血液循環,說不定還能加快排毒呢?」大夥兒顧不得這麼多,乾脆喝了。
吃到一半,又走來幾個人進店,是同宿舍的同學,相互嗨了一聲,問道:「剛從哪來?」另一個人答道:「去野餐。」「野餐?該吃得夠飽,還來吃宵夜?」「嘿,你奈得我何?」打罵幾句便在鄰桌坐下。阿離呷口茶,沒有喝酒,她沒辦法在這個時候喝,沒辦法這麼從容自然。
阿離回到房間,熊貓已上好妝,穿了花花裙子,在她跟前轉個圈,問她好看不,又問她該襯哪對鞋子。她想,這圈必定要甩得很起勁,裙襬才會這般迴起來,像個繽繽紛紛的小漩渦。
她邊收拾啤酒罐和酒瓶,邊敷衍熊貓幾句。熊貓白她一眼,抱手臂道:「喔,捨得整理了?你也知道自己頹廢很多天?」阿離看看自己,頭髮黏得像塊餅,T恤皺皺的,兩者都幾天沒洗。這暑假總如此──有外出的週末,回來就失眠,不然就做惡夢,吃不好;沒出去的週末則瘋狂滑手機,懨懨在床上,像一灘將要融盡的啫喱,糊糊的,黏黏的(是的,又是啫喱,也可以是那些好不起來的傷口)。補習沒有去,朋友聚會也不去,悶悶不樂。
反觀熊貓光鮮,神采飛揚,天天到餐廳打工,叫甚麼熊貓,彩雀才是。
熊貓姓洪,大家都覺得她為人黑白分明,對事不對人。儘管阿離對她愛理不理,冷冷然的,心下卻對她佩服又疑惑──熊貓看起來過得很好──不,不,不該定義為「好」,這太像一種責難。該說「正常」,三餐定時,按時上班,沒有丟三忘四,間中還去美容院做療程,還問她要不要二人同行優惠。當然不是說不能如此,但阿離時為發生的一切憂憂愁愁。每次出去,總要做大量心理建設,既忍不住質疑、思考行動的意義,又承受不了大夥兒幾小時前才經歷廝殺,一會兒卻在飯桌上談笑風生,活像再普通不過的學生。
哪像熊貓,抓起袋子就出去,回來就做飯購物打工開會睡覺。不可思議。
「不然呢,難不成要每天哭哭啼啼,不能度日嗎。」熊貓敷著面膜躺在床上懶洋洋地說。
有一次迎新營籌委開會,討論要否因時局而罷辦,吵得激烈。幾個籌委引說某大學學會也決定以此為表態,他們也應當如此,又說好些老鬼都在施壓,希望他們可以罷辦。
熊貓不同意,提問理由:「是覺得迎新活動就是兒戲、只顧玩樂、離地;抗爭就是正義、良知、道德嗎?」
向來自命清高的籌委甲誇張地擺手:「難道不是?大家心知肚明。甚麼時勢,外頭打生打死,手足被扑得一頭血,我們呢,設計低能遊戲讓新生扑傻瓜互相認識?」
「你這是原罪判定。為甚麼總要這樣秤?為甚麼總以道德尺來量度一切主次?拜託啦,想站在道德高地的人才永遠最沒有道德。」
那次會議進程仍是膠著。散會後熊貓恨得牙癢癢,碎碎唸籌委甲不過怯於局勢,才滿口公義裝道德撚。阿離卻知道熊貓更恨的是,她確然是,她也懂得,但無法證明或告知對方生活與街頭「同樣重要」的可行。失語的沮喪。
下山途中,阿離問熊貓,我們不坐地鐵,坐小巴去沙田,好不好?熊貓聳聳肩,一副可以啊沒關係的樣子。幸好她沒追問,阿離不敢說這星期都在做夢,困在那天的沙田。
困在尖叫鮮血哭喊裡
商場地板遍地破傘、口罩、使用過的急救用品,髒亂的被踩在地上,還沾了血。步出商店的顧客目瞪口呆,似乎未能消化跟前景象。剛想轉頭進避,店員竟已立馬按鍵下閘,以行動實踐銀貨兩訖真諦。
阿離何曾想過,素常與同學吃飯時會合用的新城市廣場大堂,會滿佈防暴警察。裝備黑碩,帶著頭盔和棍,全身沉甸甸的一坨一坨,像電製的無機體,載滿其粗惡的言語和性子。都是尖叫哭喊聲,有人被噴中胡椒水,有人被捕,有人倒下。
上刻仍在消費的人們此刻奔逃,挾著時裝、手機、化妝品、海味、藥材,趕跑入地鐵站,深信那是童年玩捉迷藏時一道自我劃分的免疫區域一樣,深信只消跨過電閘即等同安全。好像會有甚麼魔法或防護網自動把混亂驅除,然後他們將能如常,像過去每一個悠閒的週末,帶著戰利品回家。
阿離和熊貓較早跑進站內,不敢走,幾個朋友未到。她們也一樣,以為待在閘內便是良民,但警員團圍,凶悍揮棍朝站內群眾怒吼,大叫,只有一閘之隔,像牧者趕逐圈內的牲畜。她抓著熊貓的手無法抑止顫抖,口罩內的毛質纖維搔得她的鼻子不適,卻不敢拉下或搔抓,渾身繃緊。熊貓回握她的手,都是汗,阿離猜她的臉色必定很蒼白,但熊貓仍勉力動了動唇:「別怕。」不說還好,一說阿離更是心酸,忍不住掉了些眼淚。
後來人們開始往月台下跑,行人電梯上幾乎覆倒,人翻疊人。她們走樓梯,阿離的電話在月台間摔壞,連帶姐送她的兔兔吊飾扯斷,不知丟落何處。二人衝進車廂,幫忙頂撐自動門,不讓列車關門行進,兩手染上一片黑油。車廂塞得半滿,廣播系統發出機動而反覆的呼籲:請勿靠近車門、請不要靠近車門、Please stand back from the train doors,嘟嘟嘟嘟。兩端的門嘗試合攏,如人的齒顎,頂門的群眾便狠狠掰抓邊門──朝上呼喊,要等、要等尚未登車者,一個,一個都不能少。
在場的地鐵職員再三向他們保證,近乎哄求:尚有下一班車會開來,叫他們相信,把污黑的手鬆掉。列車必須行進。
但阿離不信,她不能信,甚麼能信?她原也相信,警察不會跑到商場來。在這舒適、有空調、時尚的廣場,這人頭湧湧,大家趕忙著消費、快樂、悠閒的地方,這樣安然闖進來,向人的眼睛噴射胡椒水,朝人的腦門狠狠棍擊,任血和哀嚎迴繞於商場中。像牧場主人視察他的動物農莊一樣,沒有人能阻止任何事情發生。
這城市,還有甚麼可以相信?
新城市
她們走進新城市時,熊貓的表哥已坐在西餐廳。午飯時間,每所餐廳都擠滿穿著光鮮的人們,談笑風生,優雅嚼食,連微笑也內斂。表哥阿默喝著湯,左手前臂包了紗布,裹半隻手。熊貓說聲嗨,點了意大利燴飯,又自作主張替阿離點車打芝士牛肉漢堡,便快快把菜單遞給侍應,不由她說不。
熊貓簡單介紹彼此,遂問阿默今天怎麼不用上班?他指指手臂,說請了病假,這兩天都不用工作。熊貓補充說,表哥在車廠上班,做維修,一個人住。
阿離不知為何熊貓要特地加上最後一句,才想起坐車時說過他最近分手,好像跟運動有關,很可憐之類。但願熊貓不是甚麼爛主意想介紹二人結識,不然這事實在尷尬得很──她只見過阿默一次,甚至不認得他。彼時他全身黑裝,中了催淚彈,跑過來脫面罩洗眼時,熊貓才驚呼怎麼是你。
她也不知是誰,但知道在現場喊認識的人的名字是大忌,自然沒有過問,只叫他要睜眼、側頭、眨眼。
他很靜,沒有喊痛或掙扎。
她坐在一旁,靜靜聽熊貓跟阿默說話,內容大致環繞在熊貓抱怨母親,阿默則替阿姨解圍,說些好話,叫熊貓生性。熊貓氣不過來,餐包也吃不下,說她媽沒有嘮叨阿默,自然是好人。「相見好同住難,你不懂得,怎能這樣唸我?」阿離一怔,她很少見熊貓發脾氣,都是嬉皮笑臉,一派不認真。
阿離跟姐談過幾次電話,明微在唸研究所,近月到外地參加研討會,有時差,睡眼惺忪聽她說。阿離說受不了,受不了這樣割裂的日常:「連儂牆有人被砍了;但同時好多人在警署外唱歌,玩鐳射筆照入窗裡,也是真的。好像癡咗線[3]一樣。吃催淚彈後逃命是真的,吃宵夜喝啤酒也是真的;抗爭是真的,生活也是真的。
如果是平行時空,我還能說服自己,有快樂的豬和痛苦的蘇格拉底。但現在是 PIKO 太郎的 Apple-pen一樣,『啊!』一聲合在一起,變成痛苦的豬。」她問姐姐,是不是她太脆弱,心靈不夠強大。
明微說無關強大或脆弱與否,她只是未適應衝突鑲嵌於生活裡,成為日常而已。她把它視作某種大任務,必須如此行進,終日患得患失,輾轉反側。阿離阿離,這種方式會把所有人壓垮的。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可容讓自己這樣崩塌憂愁,說不定維持秩序,是你朋友不得不如此生活的方式啊。
燴飯和漢堡送來,熊貓說好東西解千愁,打個哈哈,話題流轉,消解了原來半僵的不快局面。阿離不想吃的,熊貓卻連連催促,半推半就下切了一塊麵包連芝士和牛肉,放進嘴裡當敷衍。
嚼下一瞬。
鬆軟的麵包和著腍香[4]的漢堡肉扒,外皮脆乾,內裡綿潤,濃羶的肉汁像缺堤的洪,在口腔濺灑開來,舌頭似沾到鹽的軟體動物,無力反抗,要融掉被同化一樣的又驚又懼。阿離定住,牙齒像是過久未有勞動的機器般無法運作,芝士在嘴內與口沫一同混成絲縷。半晌,才動動喉嚨,咽下肉碎。
這是世上最好吃的漢堡。
阿離幾乎要打個激靈,隨即為自己誇張的感動而深深鄙夷。
她記不起自己上一次好好進食是在甚麼時候。
瞧了她這模樣,熊貓一副沾沾自喜的神氣,拍拍她的肩:「就說沒介紹錯,生命裡還有這麼好吃的東西,是不是馬上不想死了?」阿離瞪她一眼,談不上甚麼禮儀,哪怕陌生人在旁,不客氣抓起整個漢堡,在如此文明、秩序、冰冷的空間內,十指抓捏軟潤的包,任指甲鑽滿麵糰碎屑,掌心染上油汁,張大嘴巴,一如中學時在快餐店,不講禮節、儀態、矜持,只管沒命地,大口大口嚼咬,嘴巴撐得半酸,狼吞虎嚥,哪怕半溶的芝士和蕃茄的水汁沿著指邊流到手腕,再到手肘,連衣袖都滴濕,非常狼狽。但──她顧不得這麼多,似落水之人抓著的稻草,只管一直把這好吃的漢堡吃下去。
吃下去,好像一切就會好起來一樣。這才是生活原該的模樣。這樣物質、資本、光鮮、精緻、優質,廉價的滿足。
結帳後,阿默向熊貓說,一切小心,阿姨多疼你。熊貓不如平日囂張,只低聲說,你才最該小心,忍不住抱他一下。他的手有傷,沒有回抱。阿離站在熊貓身後,接上目光,她仍然覺得他很靜,眼睛無波。又覺有點窘困,這頓飯還是人家表哥請的,(她掏出錢包時,熊貓還阻止,說這樣拖拉還丟臉呢,一派的厚臉皮。)她卻沒怎麼跟他說過話,只懂訕訕接受,說甚麼也講不過去。
不知哪來的勇氣,他轉身時,阿離遞上隨身帶的敷料和一包粉紅色消毒藥水,也不知該說甚麼。阿默接過,點頭道謝。然後熊貓挽著她去看電話,卻一直沒再笑起來。阿離不敢問阿默的傷口,她隱約感覺到甚麼,儘管她能做的,只有把那盒便宜的敷料送出去。
新城市的地板光滑透亮,川流著提一包二包的人們,摩肩擦過,一切時尚、舒適,所有人都忙著消費忙著拚命快樂,包括阿離。
那家幾天前尚於混亂時立馬下閘逐客的電話店,如今依樣人頭湧湧,沒甚麼血淚創傷。剛推出的最新型號機身線條流麗,手感又薄又輕,照相清晰,雙鏡頭,可調校景深,精緻、光鮮、優質、好看。索價港幣近一萬元。
阿離從沒買過新電話。或曰,她很少消費,姐姐留下的二手物品都很務實耐用,電話更不需太多功能,追逐潮流,奢侈簇新。
一萬元,一萬元可以做甚麼?可以去一次不錯的旅行;買好幾部手提電腦;激光矯視一隻眼眸;可以交學費。
但是這麼驀然,突如其來的衝動,就覺得,在這一刻。
阿離不得不,必須,買下這部精緻、光鮮而奢侈的手機。買了它,彷彿摩挲簇新的機身,就能逼迫自己不去記得。
就會忘記那天擠集蜂擁的人群是怎樣在月台間逃亡;抗爭者怎樣因痛苦和仇恨而不得不把落單的警員自扶手梯上,自其背後一腳踢至滾跤落地;商場內被逼下跪的被捕者怎樣被戳捅眼目,喊痛,幾近目盲,要插進瞳孔內的恐懼,而不得不,張口,以原始的嚙咬,保護自身。在如此文明、秩序、冰冷的空間內,咬斷一個警員的手指。
斷指和著血,掉落在商場灼白而爍上水晶泛亮的地板。
而她那可憐的舊手機,又是怎樣不得不摔得支離破碎,螢幕碎裂,無法開機。連指尖觸及碎玻璃被划傷的微微刺痛,也能不去在意。
不得不如此的欲望。彷彿一切都會記不起了。不得不如此的,消費日常。
阿離刷卡時,甚至沒發現熊貓跑到別處。店員推銷保養計劃,她只注意到此人笑起來時,眼睛會瞇起,沒有聽到他說甚麼。隔了一重山,遠遠的,有膜,像每次在外歸去時,隔著那片油蒙的玻璃看吱吱喳喳交談的同學般出神。
提著紙袋,不怎麼重,卻感覺那裡有消費的重量,有點恍惚,又有點愕然。熊貓在門口等她,不知是否錯覺,眼睛好像微腫,半個妝化掉。但她花不上心思顧及太多,心心念念的,都是自己竟投擲巨款買手機的衝擊。
她問,好可怕,我怎會花了這麼多錢買手機?熊貓乾笑,答非所問,呵呵,日子要過下去啊。有時就別太計較認真,太用力,會累。
阿離便想到,這麼貴的電話,總得襯上好看的電話殼,還得盡快貼螢幕貼才是。啊啊,最好買個原裝正版的兔兔電話殼,最好。這樣想著,二人便一同往店舖走去。午後的陽光自新城市廣場的天橋半身玻璃灑進去,曬得行人的身子影影綽綽,投在光滑透亮,沒有血漬的地上,不太真切。
註釋
[2] 編註:果凍。
[3] 編註:廣東話,意即「發神經」。
[4] 編註:形容食物質感的形容詞,又軟又帶點嚼口,入味的香。
※ 本文摘自《日常運動》,原篇名為〈新城市〉,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