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也青春】縱是太過澎湃的折磨也甘願──蔡宜容談法布爾《昆蟲記》

文/陳瀅如

收到領讀人.資深譯者蔡宜容寄來的錄音書目,列有《昆蟲記》,心裡的小人驚叫了好幾聲。
妄想著可以用單冊的濃縮版。
不過,宜容提出的是遠流版十冊全譯版。

*登愣*

有些書,我能避就避。真有不避的時候,往往因為工作的不得不,受責任的驅使,抑或特意自虐「闖關」。

昆蟲是其一。

慶幸在此之前,歷經兩次「特訓」。

幾年前為了錄某電台的說書節目,特地挑了修.萊佛士的《昆蟲誌》 ,因為那A~Z二十六個字母的寫作架構實在太吸引我。而且,這不是一本傳統的觀察圖鑑,以我對昆蟲貧瘠的想像力,不至於製造出太多驚恐畫面。

《昆蟲誌》為恐懼結界打開了一條縫。那之後,我常常把《昆蟲誌》推薦給朋友,並且一定加上「我怕蟲,但這本很好看」這句警語,好讓自己的工商顯得更加可信。

幾個月前,為了另一次工作的需要,讀了華萊士的《馬來群島自然考察記》。他描寫待在砂勞越探察的二十六個「捕蛾之夜」裡,總共捕獲1,386隻蛾,而光是其中一晚,就有二、三百隻。
讀到這一章,那張統計表,那鉅細靡遺關於屋頂與捕蛾數的「實驗檢討」,令我不由自主閉上了眼,但耳朵裡細微的啪嗒啪嗒聲許久不散。

開讀《昆蟲記》,我把「感受」的旋鈕轉到最小,把「文字轉圖片」的功能也盡量關閉。
然而,一段又一段讀過,漸漸感受到為何《昆蟲記》是「昆蟲觀察的經典作品」。
想像力再貧瘠,法布爾的工筆仍舊把一個細膩精巧又生機勃勃的未知世界,鮮活地帶到眼前,沁入腦海裡。

更別說,他畫了好多精緻的素描。

就這樣,如同現實裡的突襲,一隻精巧的金步行蟲彈到我眼前。
不過,這時我已先被法布爾描寫的一場生猛幾近殘忍的蟲子相殺給震撼到有點發傻。

這些凶殘而「衣裳」華麗、一生只想著屠殺的「劊子手」,突然在法布爾的觸碰下倏然「裝死」,接著開展了他對於昆蟲裝死以及「蠍子自殺」傳聞的觀察與實驗。昆蟲界的卡繆(笑)就這樣以他極富興味的擬人筆法,卸下了我對昆蟲的排斥。接連著讀後續各種象鼻蟲「蓋房子」產卵的章節時,我已google起真實世界的象鼻蟲照片,甚至覺得用葉子捲菸捲造屋的象鼻蟲也太可愛了吧⋯⋯

多虧法布爾這位譬喻高手的詩人之筆,讀完各種象鼻蟲,我甚至看完了八十多張昆蟲超近照的相簿:

-「捲葉象鼻蟲就像隻被抓傷的昆蟲,牠將血淋淋的慘狀展露出來。牠的身體呈朱砂紅,鮮豔得同西班牙蠟一樣。這是在樹葉的暗綠色上凝固的一滴動脈血。」

-「菊花象鼻蟲不經過學習就知道薊草的植物相,而人類卻要經過長期學習才知道。不過,本能的領域僅是空間的一個點,而智慧的領域則是整個宇宙。」

-「這些昆蟲是腐蝕劑的製作者、使用苦味酸鹽的重炮手、擲炸藥的投彈手,個個凶狠殘暴,具有打仗的天賦。但是,牠們除了屠殺以外,還會做什麼嗎?答案是,什麼也不會。即使在幼蟲時期也是這樣。牠們的幼蟲也像成蟲一樣,整天在石頭下面東遊西逛時就想著為非作歹。」⋯⋯

錄音前夜,才知宜容也怕蟲。

*嘎嘎嘎嘎嘎嘎蝦毀~~~*

宜容的蟲蟲震撼教育,來自毛蟲在她母親皮膚上留下的一道紅。

然而宜容也不由得受到《昆蟲記》的吸引。因為東方出版社翻譯的、奧本大三郎的版本裡,那一張陽光灑滿的小小書桌。因著某個夜晚,一隻雌大天蠶蛾引發的生與欲望的洶湧之浪。

在那工具不足、理論有限的時代,法布爾耗費了數年時間,以大天蠶蛾和茶帶枯葉蛾的實驗應證了昆蟲性費洛蒙的存在,以及特出的嗅覺如何引發欲念之潮(《香水》啊⋯⋯),即使生之欲望如何強烈,危險(火)之美更加難以抗拒⋯⋯

身為一個「非科學人」,一個「對昆蟲避之唯恐不及」的讀者,法布爾筆下的「蟲之生」,讓我不斷反思那些人自詡萬物之靈的思想與行為。

例如,在分辨不同的植物品種這回事上,法布爾說,昆蟲比人類博學多了,而且蟲兒是「生而知之」,人類只能「學而知之」。

在知識的探索上,他的信念是:

-「我是聖多馬難以對付的弟子,在對某個事物說『是』以前,我要觀察、觸摸,而且不只一次,是兩、三次,甚至沒完沒了,直到我的疑慮在如山的鐵證下歸順聽從為止。」

-「讓我們在才能和天賦所能及的範圍內,努力使巨大的未知事物放射出光輝來。讓我們四處進行探索,尋找真理的蛛絲馬跡。我們可能無法忍受辛苦勞累,在一個協調得這樣糟糕的社會裡,或許我們會一病不起。然而,還是讓我們勇往直前。令我們感到欣慰的事,將是用一粒原子來增加未知事物的總量。這個總量可是人類無與倫比的寶藏啊。」

-「科學研究就像是用燈籠微弱的照明來進行的。它透過對一塊塊圖案的探索,研究事物的整體圖像。燈芯常常缺乏燈油,玻璃也不清晰。不要緊。第一個探查清楚部分未知事物的人,並沒有白費力氣。不管燈籠的光束射得多遠,都會遇到黑暗的障礙。我們被未知事物的深淵包圍,如果我們可能把未知事物狹窄的範圍擴大一拃,就能讓我們心滿意足吧。我們這些探索者全都受到求知慾的折磨。就讓我們把燈籠從一處移到另一處吧!或許人們可以用已經探測過的小塊圖案重新組合成一幅畫。」

關於「生命」和自然界的「食物鏈」,他寫道:

-「這種對臨終時刻感到的不安,既是我們人類最大的痛苦,也是我們之所以崇高偉大的地方。命運卑微的動物被免除了這種不安的心態。牠們和處於混沌模糊狀態中的孩子一樣,動物享受現在,從不思考未來。牠擺脫了思慮未來的末日會帶來的痛苦,生活在懵昧無知的甜美寧靜中。只有人類才去預見時光歲月的短暫,只有我們才去焦慮地考察長眠的墓穴。」

-「吃的專制暴虐使世界成了一個匪窟,過程就像一場殺戮。被殺戮奪走的生命在胃的蒸餾器裡經過蒸餾,變成後天再製的生命。一切都重新熔煉,一切都在死亡這個貪得無厭的熔爐中重新開始。」

-「永恆的屠殺使生命的波濤綿延不絕,永遠存在。」

-「在大氣中,每片葉子都浸透於生長和變綠所必需的物質中。但是,植物卻不進行絲毫活動。它因此獲得清白純淨、白碧無瑕、無可指責的生命。動物需要活動,這需要異常辛辣的香料,而香料則要經由鬥爭取得。動物活動,於是進行屠殺。人或許具有已知的頭等智慧,但並沒有更大的貢獻。他和野獸同樣順從胃的管制,胃是進行活動無法抗拒的動力來源。」

1859年,達爾文(1809-1882)受到華萊士(1823-1913)來信的刺激,發表了《物種起源》。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下,1879年,法布爾(1823-1915)才出版了《昆蟲記》第一卷,並且他是出了名地不同意演化論的觀點。

法布爾認為昆蟲的不同行為都是出於本能,而非演化天擇的結果,因而像是在《昆蟲記 7:裝死》他觀察各類象鼻蟲的時候,會不斷強調,昆蟲的「技藝」(產卵的行為),不受「工具」(做窩的器官)的控制,而是由本能決定,且本能的根源久遠,銘刻在生命最原始的法典上。

法布爾是以這樣的創世論觀點,去書寫他眼前細心觀察的、活生生的的昆蟲,藉以讚嘆造物的自然之美,藉以反駁任何與演化相關的意見。

也因此,後世對於他的某些結論或實驗設計,是有疑慮及批評的。
此外,他最著名的「擬人」筆法,也不太符合科學方法的要求。

科學的進步及時代的更迭,讓法布爾的《昆蟲記》失色些許,然而,這套多達四百多萬字的十卷巨作,仍值得推薦。

如同宜容的讀法,這類觀察手札,極適合像字典一樣,每日翻讀個幾頁,甚至跳讀也沒關係。
在這可短可長的閱讀征旅上,你會不由自主以另一種高度,去看另一個與人類極為密切卻陌生奇異的微觀宇宙。

也只有在這樣的慢讀/漫讀裡,才能夠體會為什麼法布爾是「昆蟲詩人」、「昆蟲學的荷馬」,才能看到他研究的熱情、對昆蟲的熱愛,也因為字裡行間滿滿的熱能,怕蟲如我、如你,也會讀出興味來。

如同自學有成的法布爾自述:「學位並沒有授予人故步自封、不再學習的權利。如果一個人真正學習情緒高昂,他就會終生是個小學生,只不過不是書本的小學生,而是世間這個規模巨大的、知識永不枯竭的學校的小學生。」

謝謝法布爾的《昆蟲記》讓我又當了一次小學生,也讓我再度體驗到,一本「因緣俱足」適時出現的好書能帶來如何的轉變,那正是卡夫卡在寫給Oskar Pollak的信裡提及的,「…ein Buch muß die Axt sein für das gefrorene Meer in uns.(A book must be the axe for the frozen sea inside 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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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之音竹科廣播播出時間:週四上午8:15(首播)、週日下午14:00(重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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