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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練期間,我們每天要審核兩百則「令人反感的內容」

文/哈娜.貝爾芙茨;譯/郭騰傑

我來申請黑克沙公司的職缺,主要是因為他們的時薪比我前一份電話客服中心的工作還要高二〇%。除此之外,職缺說明並沒有提及太多內容,除了概略的薪資指標,廣告中關於職位的描述僅有模糊的一句話:黑克沙公司正在招募「優質員工」──我得搞懂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但就為了那二〇%的薪水,還不如去撿垃圾比較快。之後的面試也不怎麼深入,但我從中得知黑克沙公司只是一個轉包商。他們甚至在我還沒來得及碰合約之前就告訴我,基本上我會為一家強大的科技公司進行「內容評估」,但我絕對不可以說出那間公司的名字。

我很快就發現,這個平台、也就是您控告的對象,制定了我們所有的細則、工作時間和規章。而我們將要審核的所有貼文、照片和影片,都已經被那個平台及其子公司的使用者或網路機器人標記為「令人反感的內容」。我們這批非常勇敢的十月新進人員,在員工訓練週的第一天盡了最大努力,沒有說出實際雇主的名字,直到發現我們的指導老師,竟然把平台名稱大剌剌地掛在嘴邊──指導老師是一對年輕男女,他們表示自己一開始也是從審查員當起,所以他們有意無意暗示,我們所有人都有可能升遷(我認為,就是這麼勵志的前景,使得我們班的一些人在黑克沙公司待太久,結果反而對他們不利)。

他們還說,平台允許這種行為,所以我們很快就搞懂了,我們必須三緘其口的對象主要是外界。黑克沙公司所在的辦公大樓,安全地藏身在一個商業園區裡,外面還有個公車站,沒人知道裡面有我們這群同儕,好似祕密社團的兄弟姊妹。這次員工訓練是一種洗禮,一種新生訓練,用意是測試我們到底適不適合入行。至少當時我是這麼覺得的。

第一天我們就拿到兩本講義,一本是平台使用條款,另一本是審查員規章。我們當時並不知道這些規章每隔幾天就會修改一次,而且我們拿到的講義其實已經是舊版了。講義不可以帶回家,所以我們只能現學現用。在訓練的第一天,我們的螢幕上出現的是文字訊息,接著從第三天起出現照片、影片和直播視訊。我們不斷面對的問題是:這個能留在平台上嗎?如果不能,那又是為什麼呢?後者其實比前者更難回答。

像「所有穆斯林都是恐怖分子」這樣的文字必須從平台上刪除,因為「穆斯林」是「保護類」詞彙──全名是「受保護的類別」──跟「女人」、「同性戀」一樣;史提蒂克先生您可能不相信,「異性戀」也屬於保護類。而「所有恐怖分子都是穆斯林」就可以留在平台上,因為「恐怖分子」不是保護類,況且「穆斯林」也不是侮辱性的詞彙。

如果影片出現某人把貓扔出窗外的畫面,那只有並非出於殘暴動機的情況下才可以保留;不過,把貓扔出窗外的照片卻是絕對沒問題的。人在床上接吻的影片也是允許的,只要我們不會看到生殖器或女性的乳頭,而男人露乳頭則毫無問題。手繪的陰莖插入陰道畫面可以保留,數位繪製的外陰則不行;兒童裸體的畫面只有在呈現新聞報導時才能顯示,但涉及大屠殺的情境除外;沒穿衣服的未成年大屠殺受害者照片則是禁止的。左輪手槍的照片符合規章,但如果是要出售左輪手槍就不行。詛咒戀童癖去死可以,詛咒政治人物去死則不行;影片內容如果是某人在幼稚園毫不遲疑引爆身上炸彈就該刪除,而且原因應該是宣傳恐怖主義,而不是暴力或虐待兒童。

如果我們選錯了類別,不管該則貼文本身是否應該被刪,都會被視為錯誤的評估。在那個星期當中,我們每天要評估兩百則貼文(實際上,我們成為正式員工後每天要評估的貼文還會更多),而且在每天訓練結束時,我們都會看到自己的正確率百分比。黑克沙的目標是正確率達到九七%;起初,我看到自己的正確率沒有超過八五%,感覺很抓狂,後來我開始偷看奇歐的螢幕作弊。

奇歐可能比我小十歲──他背包上的原子筆塗鴉說明他可能高中剛畢業──他常常坐在我旁邊,他的正確率從來沒有超過七五%。這的確讓我很振奮,不過就在員工訓練第四天,愛麗絲在公車站告訴我她評估那些「票」的正確率高達九八%時,我當晚就決定先不開啤酒,看看這能不能讓我隔天把分數衝高。

我不知道希荷麗是如何撐過那段時間的。如果您問我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她是什麼時候,我會說:在我們訓練的最後一天,我們的「考試」期間。我個人認為那是一次滿奇怪的練習,像一種口試,但要在全班面前進行。我們一個個被輪流叫到台上。然後我們全部的人一起觀看一段影片或一張照片,接著被叫到台上的人必須說出該則貼文符合或不符合規章的原因。

愛麗絲分到的題目是一個嬰兒被一名成年女子放在砂石路上,然後被兩個男孩用石頭砸死的畫面。她穿著寬鬆的牛仔夾克平靜地站在那裡,靠在一張長凳上,神采飛揚地講出正確答案:「虐待兒童,或可屬於暴力死亡子類別,不過影片說明並無美化,所以應該保留,但要標記為令人不安。」

希荷麗也做得很好,但讓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她站在那裡的樣子。其他人來到台上作答時,語氣多少有點疑惑,但整體而言與平時說話的方式並沒有太大不同;希荷麗卻是充滿自信地來到我們面前,雙手緊握在一起,就像替主人迎接客人的管家。

「我們在這裡看到的,」她用洪亮又清楚、字正腔圓的口吻說,「是一個帶有色情內容的案例,一個女人的乳頭出現在三分四秒的畫面中。乳暈明顯可見,表示這則貼文應該依照女性裸體的類別刪除,不過有鑑於影片說明寫著『我希望它會痛』,這個內容也含有虐待狂的成分。在我看來,用這兩個原因刪除都是正確的。」

希荷麗對我們說話的方式包含某種非常逗趣的元素,她帶著微笑,一個一個盯著我們看,彷彿她是在開玩笑,在嘲諷規章──我認為我們的訓練師也懷疑希荷麗是否認真對待自己的題目。但她的回答是正確的,當他們告訴她過關時,希荷麗笑著連連點頭數次,好像她還沒有說服自己她做得很棒──她的反應顯示她的態度確實是認真的。

她演講的方式就是這樣;幾個星期後,當她在置物櫃後面告訴我她曾在餐飲業工作時,期末考那天的表現就說得通了。對了,那時我還不敢問她究竟為什麼離開餐飲業,也不想讓她產生這種印象──啊,妳不是幫客人倒酒就好了嗎,來這裡幹什麼?

如果您有興趣聽聽,我自己的演講並沒有原本所預期的順利。我分到的題目是一個男人手臂著火的影片,火勢似乎蔓延到了他的背部,但影片很短,情境也很模糊。我重播影片,希望能看到那隻手臂到底是怎麼著火的,但最後還是沒辦法。我眼前這影片到底是暴力犯罪、意外事故、開玩笑還是政治聲明?如果是最後一種情況,無論如何都必須保留畫面,誤刪等同於侵犯言論自由。

我只好再播一次影片,這次我把聲音調到最高;事實證明這個舉動是正確的,這樣每個人都可以聽到那男人的尖叫聲,簡直跟小女孩一樣高亢而刺耳,那聲音我永遠不會忘記,不過當下我沒想那麼多。不,在那個當下,在全班的人面前,我感覺最抓狂的是我沒有早點搞清楚那支影片的重點。直到後面有個女孩答題時──她分到的影片裡面有個男人在幹一頭拳師犬──她離開考場、十分鐘後紅著眼眶回來,我的挫折感才稍微緩和了一點。最後,我們全都被錄用了,包括那個逃跑的女孩。

唯獨愛麗絲婉拒這份工作。可能是我的記憶被汙染了,但我真心相信,那正是我那個星期所遭受最大的挫折。

   ❖

好了。現在,有些事情您一定很想聽,史提蒂克先生──您準備好了嗎?首先,我以前的同事對於我們惡劣的工作條件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們是不是只有兩次休息時間,其中一次只有七分鐘,光是排隊等候僅有的兩個廁所,休息時間就到了?那當然。一天處理不到五百張「票」就會被約談嗎?就是這樣。當我們的正確率低於九〇%時,我們會不會收到嚴厲警告?當然會。如果有人得分常常過低,會被解僱嗎?這種案例我聽多了。是不是還有一個計時器,只要我們一離開辦公桌就開始計時,就算只是舒展一下手腳也一樣?黑克沙公司就是這樣搞的。

但您最想知道的一定是:心理輔導究竟是怎麼回事?嗯,在這方面我也同意我以前同事的看法,我幾乎沒有注意到我們的工作還提供心理協助。有一次,有個輔導員向我們走來,是一個身材矮小、眉毛濃密的男子,他偶爾會在走廊上閒逛;某天我和希荷麗看到他穿著藍色吊帶褲站在公車站,後來我們就叫他超級瑪利歐。我一直以為他是技術人員,但現在我發現這男人似乎教過某種課程。

「妳們有什麼意見要分享嗎?」有一天他這麼問我們。那是在羅伯特鬧事之後,我本身已經在黑克沙工作了幾個月,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告訴過您,但我覺得超級瑪利歐會認定羅伯特「有點過勞」。

那天早上,羅伯特來的時候我馬上就看出來了。通常,在走動的人會快速尋找一張空的桌子坐下,大家都想要沒有太多髒黏汙跡、又靠近窗戶的位置。但羅伯特沒有往窗邊的桌子看,他其實根本沒有低頭去找,因為他不是在找空位,他是在找傑米,也就是我們幾位「主題專家」的其中一員。

主題專家簡稱「主專」,任務是評估我們的工作,他們根據樣本判定我們的分數,雖然理論上是我們的上級,但實際上還是跟審查員坐在一起。看吧,我早就覺得這很怪了。如果我是黑克沙高層,我會把這些主專安排到其他地方,例如設有防彈滑門的樓層,因為現在我們有像羅伯特這樣充滿善意的傢伙,會在某個稀鬆平常的星期三早上,用電擊槍抵著像傑米這樣的好心人的背部。

我其實不太記得起因到底是什麼了。羅伯特刪除了一則針對某人的死亡威脅貼文,但傑米認為處置不當,因為受到威脅的是一般公眾人物,而一般公眾人物不屬於「保護類」,除非他們是社運人士或政治人物;或是正好相反,也許羅伯特保留了這則貼文,但傑米認為這不是針對一般公眾人物,而是社運人士。不管怎樣,傑米最後還是給了羅伯特低分,這不是第一次了,我猜羅伯特的分數一直在八〇%左右徘徊。所以,現在羅伯特覺得用電擊武器威脅傑米,拿回自己失去的分數,還要洗刷被誤判的冤屈,似乎不賴。

這條資訊對您來說可能也很有價值:我們所在的樓層沒有保全人員。所以羅伯特就只是站在那裡,將那把電擊槍抵在傑米的肩胛骨之間。而傑米動也不動,頂多只說了「冷靜一點」之類的話,在場的每個人都望向他們,所以羅伯特臉紅了,傑米脖子上出現斑點,好像他們偷情被當場抓包,把隔壁床的窗簾拉開一看,他們就躺在裡頭似的。

「去你的,」最後羅伯特開口說,「操你的傑米,我不幹了!」

在那之後我們有大約四天沒見到羅伯特,但接下來的那個星期他又來了,他戴著兜帽,沒有人要求他把那玩意脫掉。每個人都知道之前發生過什麼事,就連那些不在場的人也都聽說了,但羅伯特勇敢地回來承認:「沒有黑克沙我就活不下去,沒有傑米我就活不下去,我就是需要這份工作。」

您知道嗎,我真心認為他實在太屌了。

現在,當然,您會想知道當時羅伯特有沒有被超級瑪利歐約談,但很抱歉,這我不確定。我所知道的是,羅伯特爆發後的第二天,那個小子在我們樓上一層的房間裡召開聽證會,他自備飲水機,桌子上有一盒紙巾──老天,他們真的這樣搞,我記得我當時在想的是:一個房間,桌上放著一盒紙巾。我們三十個人圍成一圈坐在那裡,羅伯特發瘋的那天早上,大約有一半的審查員在值班。我只認識奇歐和索哈姆,他們和羅伯特一樣成了我的朋友。

整場會議我什麼都沒說,因為我理解羅伯特。我們的正確度分數很重要,那就是努力的目標,如果我自己的評分一直偏低,我也會感到挫折。「我真的沒什麼要說的。」所以我只能這麼說。我差點就準備要閃人了,但瑪利歐接口:「我可以想像妳看到了一些不好的東西。」

我不是在開玩笑哦,他真的這麼說,我可以想像妳看到了一些不好的東西。我望向奇歐,他漫不經心地點點頭;我又望向和我交換眼神的索哈姆,他幽微地挑了挑眉毛。瑪利歐的發言太狂妄了──這個小子向我索求信任,但似乎完全沒準備面談,所以我什麼都不會透露,就是不會。

會議結束,我起身回到辦公桌前,在那裡待到下午結束,我覺得很煩,因為這個會議妨礙我達到當天的目標。在那之後,我和我的同事再也沒有見過瑪利歐;如果您問我的看法,我會說,這還挺不負責任的。

我希望您記錄了以上所有內容。

※ 本文摘自《被消失的貼文》,原篇名為〈2〉,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