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一隻退休的跳舞熊,都會經歷自由開始帶來疼痛的時刻
文/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譯/林蔚昀
轉型之國是一道岩漿,它是從那座名叫「蘇聯及其衛星國」的火山中流出來的。不久之後,這座火山就爆發了,然後消失無蹤。岩漿裡的國家之前就存在了——畢竟,波蘭、塞爾維亞、匈牙利和捷克都是非常古老的國族。但自從二次大戰後,我們就被凍結在這裡,史達林、羅斯福和邱吉爾在雅爾達做成的協議,把我們留在了暗黑力量的那一邊。
在蘇聯的掌控下。
第一批岩漿,是在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當波蘭有了第一次(幾乎)自由的選舉時流出來的。
然後柏林圍牆也倒了。這時,岩漿就開始盡情流淌。
沒多久,蘇聯垮了,雅爾達協議建立起來的秩序也跟著垮了。
我們成了自由的人。波蘭人、塞爾維亞人、匈牙利人,還有愛沙尼亞人、立陶宛人、烏克蘭人、保加利亞人、吉爾吉斯人、塔吉克人、哈薩克人。世界上有一大群人獲得自由,但他們並沒有準備好要迎接這自由。在極端我們成了自由的人。波蘭人、塞爾維亞人、匈牙利人,還有愛沙尼亞人、立陶宛人、烏克蘭人、保加利亞人、吉爾吉斯人、塔吉克人、哈薩克人。世界上有一大群人獲得自由,但他們並沒有準備好要迎接這自由。在極端的案例中——他們根本沒料到會獲得自由,也不想要自由。
有一大群人必須解凍,並快速學會,這個世界是怎麼運作的,還有要如何在其中找到自己的歸屬。簡言之——他們必須學會什麼是自由,以及如何運用這自由。
跳舞的熊
關於跳舞的熊的故事,是我在華沙認識的保加利亞記者喀拉什米爾.克魯莫夫(Krasimir Krumow)告訴我的。
喀拉什米爾說,這些熊多年來被人訓練跳舞,並且被殘忍地對待。馴熊師把熊養在家裡,教牠們跳舞,從小就毆打牠們。此外,他們還把熊的牙齒都敲掉,免得熊想起牠們其實比馴熊師來得更強壯。馴熊師會擊潰熊的自信。他們用酒精灌醉牠們——之後,許多熊都因此對烈酒上癮。馴熊師會命令熊為觀光客做各種奇怪的表演:跳舞、模仿名人、為人按摩。
突然,保加利亞在二○○七年加入歐盟,跳舞的熊於是不合法了。奧地利的動保組織四掌基金會(Cztery Łapy/Four Paws)在索菲亞附近設立了一個特別的中心,他們把熊從馴熊師身邊帶走,把牠們帶到位於貝利察(Belica/Belitsa)的中心。皮鞭消失了,殘忍的對待消失了,鼻環(根據四掌基金會員工的說法,這是熊身為奴隸的象徵)也消失了。一個獨特的計畫開始了:他們要在這個中心,教導那些從來不知道自由為何物的動物,什麼是自由。一步一步,一點一滴,小心翼翼。
貝利察的跳舞熊中心成了一個非比尋常的自由實驗室。這裡的熊學習自由的熊應該如何行動,如何為自己的未來打算,如何冬眠,如何交配,如何找食物。
當我從喀拉什米爾口中聽到這個故事,我想著:我自己也住在一個類似的實驗室。自從一九八九年波蘭開始民主化,我們的生活也是一場持續不斷的自由實驗。我們不停在學習,什麼是自由,要如何運用它,還有要為它付出什麼代價。我們也必須學習,自由的人是怎麼為自己、自己的家人和自己的未來打算。怎麼吃東西、怎麼睡覺、怎麼做愛——因為在社會主義時期,國家會窺看人們的盤子,以及人們的床。
就像貝利察的熊一樣,面對自由,我們有時候應付得還不賴,有時候比較糟。有時候它會讓我們滿意,有時候——則會激起我們的抗拒。有時候,甚至是攻擊性。
得到自由,然後呢
在我第一次遇到喀拉什米爾的幾年後,我去了貝利察的自由實驗室。我想看看那座實驗室長什麼樣。我得知了以下幾件事:
——熊會一點一滴地獲得自由。你不能一下子就給牠們全部的自由,牠們會窒息。
——自由也有界線。對熊來說,自由的界線是通了電的鐵絲網。
——對於不曾嘗過自由滋味的熊來說,自由是很複雜的事物。這些熊現在得自己照顧自己了,學會這件事,對牠們來說很困難,有時候是不可能的任務。
而我也得知,每頭退休的跳舞熊都會經歷到自由開始讓牠們疼痛的時刻。這時候牠會怎麼做?牠會用兩條後腿站起來,然後開始⋯⋯跳舞。牠在重複那中心的員工不計一切代價想移除的行為。牠在重複奴隸的習性。牠在呼喚馴熊師,要他回來,再一次為牠的生命負責。「就讓他打吧,就讓他虐待我,但是讓他把這可惡的、得為自己生命負責的擔子拿走。」熊似乎在透過牠的舞蹈這麼說著。
再一次,我想著:這個故事似乎是關於熊,但也是關於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