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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不五時就會有人問候我的腰,有些藏在笑意中,有些挑釁

文/郝妮爾

我能感覺他的眼神從我的臀部一路滑到腰間,儘管是背對著,但那視線就像是高瓦數的燈泡,燙過我的身體。

「喔,你有腰欸。」他說。「穿衣服的時候看不出來。」他又說。

我假裝沒聽見,以為閉著眼睛沒多久就能睡著了,卻是整夜不成眠,滿腦子想:若我有一根陰莖就好了,這樣所有的愛戀與仇恨就有具體的出口,可以隨著黏稠物一同噴發離開體內,臻至無欲無求的聖人模式,哪怕明早起床一切如常,至少此刻能心安理得地放鬆,任它頹軟;哪怕真有硬不起來的時候,也能以壓力、疲倦等等理由辯解。

但我不是。我得時時刻刻提高警覺,畢竟胸部不是太累就會縮一個 cup、腰間肉也不是性慾一來就變緊變小的部位。

我並非生來就沒有腰,是隨著國、高中的升學壓力累積所致。

生長在髮禁的末段年代,日日要求我們毀棄外表以求美好的成績,等到大學放榜,脫下高中制服、換上深色棉T,剛出門就遇見舊識,聽他開玩笑說:「你的腰呢?」我才發現它完全不見了。(好吧,也許不盡然是玩笑話,但我還是相當識相地笑了。)

那次過後,三不五時就會有人問候我的腰,有些藏在笑意中,有些挑釁,有些則帶有真誠的關懷──後者,往往最讓讓我難以招架。

有一次,是打工餐廳的老闆娘。情人節當晚,平時了無生氣的義式餐廳翻桌三次,待掛上打烊招牌後,所有服務員已兩腿發軟,輪流進廚房吃員工餐。當時我累得顧不了優雅,只能大口大口地吞下青菜白飯,闆娘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過來的,輕聲嗲氣地說我「虎背熊腰,吃苦耐勞,誰娶到你誰幸福」。我知道她不帶惡意,然而在那麼多的字詞裡面,她偏偏選了虎與熊來體恤我的辛苦,走之前還把手按在我背上拍了一拍。那一拍,總讓我覺得像老套的惡作劇──把奇怪的形容詞寫在便利貼上,趁同學不注意的時候黏在他背後,任其沿路被指指點點,過好一陣子才能發覺背上黏了什麼。

總而言之,虎背熊腰有很長一段時間一直黏在我身上,在那天晚上尤其擾人。返回租屋處後,為確保標籤已澈底撕下,我特別努力地動作,直到X吐一口長長的氣、癱軟地趴在我身上。我才稍稍撿起一點點自尊,好像以此證明自己是個有點用處的人。

每一次X躺在我胸前,我都覺得自己被壓得更小更塌,卻大氣也不敢吐一下。與他在一起的那幾年,我們像是要在旱乾土地上栽植作物的農夫,他買了許多豐胸霜,研究各種按摩的位置與角度,依循網路圖示,按著我的胸,認真不懈的模樣,我至今心有餘悸,那不含絲毫慾望的表情,好像傑克祈禱他的魔豆「長大吧、快點長大吧」如此執拗地按著。

約莫從那時開始,我便積極地想找回我的腰。畢竟從生理學的角度來看,超過二十歲後,對於胸部所有非侵入「治療」都是徒勞無功,我因此帶著虧欠對方的心情開始運動與節食,持續半年始終未果,怎知在他提分手以後體重一口氣下滑了五、六公斤。啊,真是憂喜參半,喜的是我找回了腰,憂則並非分手,而是性慾竟消失無蹤。

常言食色性也,像是饑餓一樣,理應定期造訪的性慾隨著男友離開後一同走了。

在一起那段時間我常數日子,一週四天、兩天、一天⋯⋯做愛的頻率是相愛的證明,我偶爾主動索求以黏回我們的情感,卻鮮少因而得到快樂,特別是對方一而再、再而三地確認:「到了嗎?你到了嗎?」我疲倦得像是秋末的地鼠,只希望對方趕緊離開,讓我把洞口埋好,一個人躲進去冬眠;也偶爾參考A片的表情與呻吟,那些情色的技巧是我的盾與籠,能提前裝出高潮的顫抖,好讓他帶著自豪的神情放我睡。「The internet is for porn!」我在腦中響起這段音樂劇歌詞,心裡激動地鼓掌:網路安置情色影片,影片則安置我的笨拙與恐懼──惟可惜不能因此解決寂寞。寂寞的人容易壞事,為了證明自己並非一個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單身後我時常思考:其他人都是怎麼和陌生人「開始」的,怎麼就只有我無法從「洗澡」來當作第一步?最初的程序得老派如李維菁所寫:「穿上托高的胸罩與勒緊腰肢的束腹……綁高我的馬尾,挽著你的手,我們出門。」儘管我還不知道他的本名,不曉得他的電話號碼,仍得好好吃一頓晚餐,共喝一杯水,經過長長的散步,不能放棄偽裝成愛情的樣子。

──現在時間來到凌晨三點零五⋯⋯零六分,當他說完「你有腰欸,穿衣服的時候看不出來。」就糊裡糊塗地睡了。天亮以前我不敢有大動作,擔心將他吵醒,轉身又要,直到聽見窗外的流水車馬聲,暗想首班捷運應該發車了?於是輕手輕巧地撿起衣服。雖然知道他睡得很沉,在穿牛仔褲時我依然找了一個相對隱密的位置,為了將屁股擠進褲子,還得狼狽地原地輕跳幾下。唉,假如腿與臀再小個幾吋,連離開都能容易些呢。

後來我沒再找過陌生人,如斯單身幾年,才又落入「穩定交往中」的圈套。朋友忙問:「這麼突然?都沒看見你跟誰走在一起?」我介紹説他是舊識,其實就連我倆也幾年不見,已不太記得他的長相,也不認為他對我的印象會多深刻,即便如此,網路重新把我們牽上線,戀愛的錯覺依然讓我甘願給予。我與他重逢的那晚,他抱著我說:「我本來不太確定到底要不要在一起,不過看到我就確定了,你變好漂亮。」其實,我心中最後一丁點對於愛情的妄想早在這句話裡萎縮,只是當下尚未察覺,完全沉浮在讚美的喜悅與朦朧之中,美好到讓我完全忘記束腹、忘記厚厚的底妝、忘記因高跟鞋而腫脹的腳跟。後來的每一次見面,我總是費盡心力將生活痛給關緊,把臉上每一道細紋、每一處可能跳出來的贅肉都藏得妥妥當當。

交往沒幾週,對方趁端午假期帶我返鄉介紹給他父母,經過一連串拐彎抹角的問候,蓬裙在我腰間勒出一條搔癢的摺痕,返回他家,我當及詢問:「我忘記帶睡褲了,可以借我一條嗎?」他從衣櫃挑一件牛仔短褲,「這件可以嗎?我妹妹的。」他說,而我只是點頭,沒有告訴他褲子顯然太小了。

事實上,過小的褲子並不真正讓我難堪,難堪的是梳洗後我在客廳與他父母閒聊,不斷以 T-shirt 遮掩無法拉上拉鍊的褲頭,並明示暗示他能否先讓我回房?對方卻只是一再詢問:「褲子真的不會太大嗎?」嗯,不會的,真的。

是夜,他說家裡習慣不關房門,他說家裡夏天不太吹冷氣,他說床上的竹蓆足夠涼爽,他說父母都睡得很早且總是睡得很熟,假若我們小聲一點沒有人會聽得到。他不斷說這說那,我只感覺到背脊印上竹蓆的痕跡,兩眼始終戰戰兢兢地望向敞開的房門,心想原來大腿跟大門一樣,要闔要閉都由不得己嗎?最後他心滿意足地摟著我入睡,我則繼續想著,他家人真的睡得很熟;再想,也許現在讓我沿著田地找蝸牛都快樂一點。

忘記哪一本書裡寫過:「愛讓我們在他人的身體中活了過來。」多美的句子,我始終帶著笨重的軀殼追求此話的真諦,就像是從小卡通教我們藉由「真愛之吻」獲得幸福的公主一樣。夜裡胃酸爬上,我汗涔涔地起身正坐,這個男人完全沒有被驚擾,興許是到這一刻才總算明白,去愛一個無論如何都無法深愛的人,是沒辦法在任何一處活過來的。

夏天還沒結束我們就分手了。不過那件被丟在地上的牛仔褲卻一直在我心上,記得我坐在床上直勾勾地盯著它,好像這樣一來就能看懂社會的通行規則:那是 XS 號,適者生存,穿不下者淘汰,女人的盔甲是裸露的肉身,欲蓋彌彰的遮掩反而只會招惹更多子彈。我感悟於此,奮發學習。

幾年以後,終於成功將自己塞進 XS 號的禮服,收緊的馬甲讓我在婚宴上一口飯都吃不下;緊接著從偌大的城市中尋得一間 XS 號的套房,房東附贈的洗衣機就像是女人孕期水腫的大腿,擠在小小的陽台,每回洗衣時、看見老舊的機身左右晃動敲響牆面,都讓我聯想到絲襪裡的肉(盈滿在黑色透膚主打高彈性的絲襪裡,隨意一個小鉤環都會扯開一個大洞,擠出一坨背叛者的肉);還有每個月拿到 XS 號的信封,裝著薄薄的薪水,感謝一整個月的辛勞,睿智地將裡頭的鈔票平均分給接下來的三十天,伙食房租交通費──凡此種種,都讓我感覺自己成為了堂堂正正的社會人士。

婚後幾年,我跑了一趟婦產科,與生育無關,而是下體搔癢,後來又推介到皮膚科,結論是汗濕發炎,醫師說:「不要穿太緊呀。」雖然沒有主詞,但我心知肚明所指為何,當天就在網路下訂一批內褲:初戀花苞、仲夏夜空、祕密森林⋯⋯這年頭連內褲的名字都風情萬種,讓人忍不住回頭去看看林奕含筆下的李國華,寫他第一次脫去房思琪的衣物時,內心奔騰的喜悅,其中一段描述他看見思琪身上「只為換洗不為了取悅的、素面的小內褲」──想到這裡,我覺得自己果然是個骯髒的人。

隔天傍晚收到包裹,我特意趁先生不在的時候拆開包裝,躲進浴廁,拿起剪刀,將內褲上印有「L」的標籤通通剪下。剪到一半,聽見大門開啟,是他回來了,問:「你在家啊?」我胡亂應聲,在廁所急著將標籤給搞定。

「怎麼了,你不舒服嗎?」我說沒有,深呼吸繼續工作。

「發炎有沒有好一點?還是很痛嗎?」我回說吃過藥好多了,此時手上拿著最後一件名為「丁字誘惑」的內褲,小心翼翼沿著線邊剪,望能不留痕跡,同時又緊張地向外頭喊:「你等我一下。」再補充:「等我一下,有驚喜要給你。」說完趕忙換上新內褲,褲頭只有細細的一條線,顏色鮮豔大膽。

我將無數小小的籤頭扔進垃圾筒,看見各色花樣的內褲紛亂在地面──應該要走出去了,應該要走出去了,我對自己說──可是身上的丁字誘惑是寬鬆得那麼羞恥且痛心地舒適。我猛然意識到,過去黏在背上的形容詞,如今竟被穿在臀腿之間了。思及此,又從容地坐下,將地上的內褲一件件摺成小小窄窄的方形,緩慢謹慎得如經國大業,以乾澀的聲音對外頭喊:「再等我一下」,等我將L摺成曲折的XS,等我將肥滿收好留下蜿蜒的弧度,等我將幸福美滿瘦成適合打卡的照片。請再等我一下吧。

※ 本文摘自《去你媽的世界》,原篇名為〈虛應故事一則:XS 號生存法則〉,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