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克里姆林宮,用餐是強人們唯一說真話的時刻
文/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譯/葉𧘲君
汽油、水果酒及微微發酸的炸魚氣味同時襲來。汽油味的來源是約莫一小時前出海的小漁艇,而水果酒和魚的味道想必是來自喝醉酒的管理員留在我窗下的嘔吐物。我躺在床上,聽著門外黑海的浪聲,意識還有些迷糊地看著阿布哈茲共和國(蘇聯解體後自稱主權獨立卻只有俄國承認的國家)的警察搜索我的房間。而我過夜的地方,也就是這座度假中心的經理則緊張地站在門邊,不斷重複同一句話,但不是在對我說,也不是在對警方說:
「您不該在這裡,我不知道您是打哪兒來的。」
他這話沒說錯,他不知道。
所以我又解釋了第二遍,也許已經是第三遍,說自己是大半夜才到,喝醉酒的管理員(就是後來唱著下流俄文歌,接著還吐在我窗外的那個人)放我進來,叫我先去睡,早上再說。
員警在我身上沒找到任何可疑物品,經理也開始覺得自己錯了,舉報一個無辜的人。所幸警方也沒追究,只是開了些玩笑,跟我拿了點俄國盧布當茶資便走人。
房裡剩下我跟經理兩人,氣氛越來越尷尬。經理用小小的手沖壺泡了咖啡,先沖給我,然後才沖給自己。在我們沉默地喝著咖啡時,他暗自盤算該試著安撫我,還是索性放著不管。過了一會兒,他決定選擇前者,給我遞了杯恰恰酒配咖啡——那是種很烈的葡萄酒(我拒絕了,當時可是早上七點)。就在那個時候,他突然問我知不知道我們在哪裡。
「在阿布哈茲的新阿豐。」我打著呵欠回答。
走進史達林的夏季別墅
經理猛然點頭,說答案沒錯,但也不全對,並要我跟他走。於是我們喝掉咖啡,離開房間。我們來到一道閘門前,他打開鏈條,帶我穿過蓋在街道底下的祕密通道,接著又繼續前行了幾十公尺,一座天堂花園乍現。不誇張,那裡到處長著松樹,中間還穿插棕櫚,從樹上掉落的椰子摔破在柏油路上,汁液流滿步道。兩匹漂亮的黑馬低頭舔舐,再過去點兒還有兩匹棕馬在吃草。我們順著路走,沿途的樹叢裡有色彩斑斕的鳥兒在追逐嬉戲。
過了花園,路面也開始攀升。
我們途中經過一個標誌,上頭寫著「禁止進入!本產業為阿布哈茲總統所有」。標誌前站著負責看守這片區域的兩名特務,不過經理朝他們揮揮手,對方便放行讓我們通過。腐綠色的蜥蜴自我們腳下逃散,另一群鳥兒則在我們頭上高啼。終於,我們走到柏油路的盡頭,停在一幢綠色的山坡小屋前。棕櫚、森林,還有底下湛藍碧綠相間的粼粼海水,眼前的景色令人嘆為觀止。
「這個地點極度機密,以前是史達林的夏季別墅。」經理說。「他在晚年的時候,每年都會來度假。你睡的那間屋子是後來才建的,但也是他的產業。」
到了這裡,我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個地方幾十年來都只有少數人能進入。即使史達林過世,蘇聯解體,還是沒人解除禁令,為的就是盡量不讓外界窺視當中的奧祕。他們把這些小屋出租想必是不合法——也許他們連史達林的別墅也外租?有誰會知道?在這個不存在的國家裡,什麼都有可能。不過俄羅斯來的遊客是一回事,反正這裡到處都看得見,但是波蘭來的遊客就另當別論了,而這也是為什麼經理會慌了手腳,叫來了警察。
我立刻動起歪腦筋,想找方法瞧瞧屋裡的模樣。經理似乎讀出我的心思:
「我沒有鑰匙。」他兩手一攤。「不過我同事可能有,如果你要的話,我可以請他晚上讓我們進去。」
就這樣,我去新阿豐參觀了一整天的古蹟,回來時經理已在那邊等待,身邊還有幾名男子,其中一個叫阿斯蘭,鑰匙就在他手上。瘦瘦高高的阿斯蘭,在蘇聯時期曾負責監錄史達林別墅裡工作人員的交談。他放我們進去,一一向我們解說這個地方的由來、史達林都是什麼時候會來,就連他睡在哪間房和哪張床都說給我們聽。
同一時間,其他人開始生火,烤起羊肉串。他們把生洋蔥放進盤子,加上阿吉卡——這是一種以甜椒、蒜頭、香料及胡桃製成的醬料,用來配肉吃。他們還倒了恰恰酒,這回恰好是適合暢飲的時候。這些男人都在別墅這區工作,一個是園丁,另一個是警衛,還有一位負責照顧馬匹。按年紀看,他們想必都還記得一九九二年蘇聯剛解體時,阿布哈茲在俄國幫助下脫離喬治亞所引爆的那場血腥戰爭。大夥兒舉杯慶祝我們的相遇,然後一飲而盡。我想著該怎麼問他們對那場戰爭的看法,而那場戰爭又為他們這個準國家帶來了什麼。所幸經理再度讀出我心中的想法:
「俄羅斯、喬治亞,全都是狗屁。」他喝掉恰恰酒,咬了一口西瓜後說:「不管哪一個,都只想搶我們的海灘,搶我們的錢。我們拋頭顱灑熱血,日子卻只是越來越難過。」
其他人紛紛點頭贊同。
強人真的「食民所食」嗎?
阿布哈茲在戰後脫離喬治亞,但這個蘇聯時期稱被為「蔚藍海岸」的富裕國家卻就此凍結。當地人民唯一的經濟來源是柑橘農作及俄羅斯觀光客:因為除了俄羅斯,沒有人承認他們是個國家。除了俄羅斯人,幾乎沒人會來這裡觀光。這裡常見的風景除了山,就是裝飾豐富且長滿灌木的建築。
「只有史達林時期我們過的才是好日子。」經理繼續說,他的同伴又給我們斟滿恰恰酒。「他懂這片土地,他吃我們的麵包,吃我們的魚,吃我們的鹽。」
其他人再度點頭。
「史達林就跟我們一樣,吃一般人吃的東西。」負責養馬的那人說。「別墅後頭再過去是他的廚房,我爺爺在那邊當雜工,跟我說了很多事。」
羊肉串在明火上烤著,而我們的杯子再度見底,恰恰酒讓我腦中轟隆作響。我走去小解,而我挑的地方就在史達林廚房的後頭。回去時我從窗外瞧了一眼,裡頭就像這座別墅,一切原汁原味,不管是爐灶、地板、桌子,甚至是鍋子和凳子,都維持著原來的模樣。我開始納悶以前在裡頭工作的廚師是誰?煮的都是什麼菜?有想過要逃離這個地方嗎?還是正好相反,樂於站在「民族太陽」的身邊,就著太陽的熱度取暖?
就是在那一刻,微微亢奮的我頭一回想瞭解史達林的飲食是否真的像「一般人」一樣。如果是,是為什麼呢?如果不是,那為什麼這些人都認為他是呢?讓他們有這樣的印象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嗎?這是有人刻意策劃的嗎?
就是在這一刻,在這個約莫十多年前的溫暖夜裡,這本書的構想誕生了。
克里姆林宮的餐桌
本書花費數年的時間在我心中慢慢熟成。真的開始動筆後,我東西南北跑了好幾個前蘇聯共和國,訪問負責給蘇聯總書記、太空人和前線士兵備餐的廚師,也跟車諾比和阿富汗戰爭時期的廚娘聊過。很快地,我發現史達林吃的根本就不同於一般阿布哈茲人,也不同於普通蘇聯公民。我還連帶發現幾個廚房祕辛,有屬於史達林的,也有屬於他後繼者的。
你們可以透過這本書瞭解史達林的廚師如何教導戈巴契夫的廚師對著發酵麵團唱歌,為的又是什麼。你們可以認識阿富汗戰爭裡的廚娘妮娜,她如何逼著自己時時保持樂觀,只為把好心情分享給士兵。你們可以知道車諾比在核災事件過後為何要舉辦一場最佳食堂選拔,而最後又是獎落誰家。
你們會讀到史達林試菜員的故事,知道他為救愛妻性命而不惜冒著巨大風險與史達林的情報頭子搏命。你們也能見識到第一道飛上太空的湯品、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最愛吃的斑鳩麵,以及這兩道菜的食譜,更可以知道為什麼蘇聯領導人布里茲涅夫痛恨魚子醬。
你們也會見證沒東西可吃的廚房是什麼模樣,本書將會講述史達林試圖用饑荒逼烏克蘭就範,還有列寧格勒遭納粹圍城期間的故事。
最重要的是,你們可以看見當權者如何把食物當成政治宣傳工具。在蘇聯這樣的國家裡,每塊豬排都是在為國家服務:從下鍋到上桌,從自助餐店到餐廳,從加里寧格勒到北極圈,從基希涅夫到海參崴,無一例外。不管是共產黨總書記的食物,還是尋常公民的食物,通通帶有政治意涵。俄羅斯則是蘇聯光榮的接班人,所以也依樣畫葫蘆,把多年來的政治宣傳繼續餵給人民。
斯皮里東.普丁不過是一介廚師,他的孫子弗拉迪米爾.普丁卻能成為一國之主,這可不是偶然。關於他們兩人的故事,你們也能在書中讀到。
史達林在新阿豐的別墅如今似乎已能合法參觀,只需買張十幾塊盧布的門票就好。不過在我之後幾年才過去的朋友都說,史達林的廚房依舊鎖得牢牢的,禁止進入。
本書將這些廚師的故事分十八盤盛上,讓各位稍稍品嚐箇中滋味。
※ 本文摘自《克里姆林宮的餐桌》,原篇名為〈開場〉,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