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網路可能比上個世紀的極權政府更強大?
作者:尼爾.弗格森(Niall Ferguson);譯者:葉品岑
事實是,我們真的很難在所處的當下,參透網絡成長可能造成的後果。有人吹捧網絡為青年充權及為民主注入活力——譬如二○一○至一二年的阿拉伯之春革命——的正面效果之際,也有人強調網絡對危險勢力充權的負面效果——譬如政治伊斯蘭。有多少書籍預言未來將出現一個「奇異點」(singularity),屆時某種「全球腦」(global brain)或「行星超有機體」(planetary superorganism)會從x中誕生,就有多少書籍預見崩潰與滅絕。史勞特指望「美國和其他大國將慢慢找到網絡力量的黃金比例:不要太集中,也不要太分散」,並且期待看見「一個更扁平、更快速、更靈活的系統(形成),一個能同時在公民與政府層次上運作的系統」。在九一一事件發生前,格雷厄姆.艾理森(Graham Allison)頗為確信美國在全球網絡的世界裡,應該會享有內建的優勢。拉莫就遠不及艾理森樂觀。「曾經引人入勝的簡單觀念,也就是連結形同解放,是錯的,」他寫道。「在今天,連結等於被包裹在一個強大且變動不居的緊張狀態裡。」老一輩領導者在理解網絡時代方面的無能,說明「為什麼[他們的]正當性……漸漸喪失,為什麼我們的弘大戰略前後不連貫、為什麼我們其實身處革命時代」。在拉莫眼中,「美國利益的根本威脅,不是中國或蓋達組織或伊朗,而是網絡本身的演化。」
眾人只在一個方面似乎還算有共識:少有未來學學者預期主流階級——特別是傳統政治菁英,但也包括著名的企業——將在未來有很好的發展。但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與眾不同地主張階級最終一定會占上風,他認為光是網絡無法為經濟發展或政治秩序提供一個穩定的制度框架。實際上,他論稱:「階級式組織……可能是低信任度社會能夠被組織的唯一方法。」相比之下,反對因襲傳統的英國政治操作者多米尼克.卡明斯(Dominic Cummings)假設,未來政府的運作將必須變得更像人類免疫系統或蟻群,而不是傳統的國家政府——換句話說,變得更像一個網絡,帶有突現特質與自我組織力,不制訂計畫或從事中央協調,而是仰賴機率邏輯試驗強化成功與棄除失敗,部分透過裁員施展復原力。這也許同時低估了舊階級的復原力及新網絡的脆弱性——更別提它們融合形成更新型權力結構的能力,其功能甚至有可能比上個世紀的極權政府還強大。
因此,對史學家而言,所有形式的網絡理論洞悉都有深遠含意。我在此嘗試以七個標題概括總結之:
一、沒有人是一座孤島。被想像成網絡中節點的個體,可根據他們與其他節點的關係被理解:連結節點的邊。並非所有節點生而平等。對網絡之中的個體進行評估,可依其程度中心度(他建立的關係數量)和中介中心度(他作為其他節點間橋梁的可能性)為根據。其他指標包括特徵向量(eigenvector)中心度,可測量和受歡迎或有聲望的節點的接近量(proximity),但我在後文中不會琢磨於此。誠如我們將看到的,測量個人歷史重要性一個重要但經常被忽略的單位,是那個人扮演網絡橋梁的程度。有時候,如美國革命的案例所示,發揮關鍵作用的始終都是連結者,而非領導者。
二、物以類聚。因為趨同性,社會網絡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同類相吸來理解。然而,造成人們聚集成群的共同屬性或偏好,並非總是不言而喻。此外,我們必須搞清楚網絡聯繫的本質。節點間的鏈接屬性是泛泛之交,還是和睦友誼?我們觀察的對象是家族樹,還是朋友圈,還是祕密會社?網絡裡是否有知識以外的交換——像是金錢,或其他資源?沒有任何網絡圖能完全忠實地呈現人類互動的高度錯綜性,但有些時候我們對網絡內涵的掌握,足以辨識邊的運作方向(例如A命令B,但B不能命令A),其狀態(例如,A認識B,但和C有性關係),及其重要性(例如,A偶爾和B碰面,但每天都會見到C)。
三、弱連結是強大的。同樣重要的還有網絡的密度,以及網絡和其他聚類連結的程度,即便只是透過少數幾個弱連結。這個網絡是否為一個規模更大網絡的組成要素?網絡中是否存在「孤立網絡」,像詩人伯恩斯筆下厭世者那樣徹底「脫離電網」的節點?網絡中是否存在嘗試利用結構洞的中介者?網絡是否展現「小世界」特性——倘若如此,這個世界有多小(意即節點與節點之間存在幾度分離)?網絡結構模組化的程度為何?
四、結構決定了病毒式傳播的程度。許多史學家仍舊傾向假設某觀念或意識形態的散播,取決於其固有內涵之於某些不太明確脈絡的關係。然而,我們今天必須承認,有些觀念像病毒般瘋傳,是因為它們藉以散播的網絡的一些結構特色。觀念瘋傳幾乎不可能發生在一個階級式的由上而下的網絡,因為在這樣的網絡裡,同儕對同儕的水平鏈接是被禁止的。
五、網絡從不休息。網絡不是靜止不變的,而是變動不居的。無論是隨機網絡或無尺度網絡,網絡就是有階段變遷的傾向。它們可能演化成具有突現特質的複雜自我調整系統。一點小小改變——增加屈指可數的幾個邊——就能徹底改變網絡的行為。
六、網絡會社交。當網絡彼此互動,可能導致創新與發明。當某網絡干擾某僵化的階級,它可能以驚人速度將階級推翻。但當某階級攻擊某脆弱的網絡,網絡可能因而崩解。
七、富者更富。因為偏好連結的緣故,大部分社會網絡極度不平等。
當我們認識對網絡科學的這些核心洞察後,人類的歷史看起來就相當不一樣:不太是劇作家阿倫.班奈特(Alan Bennett)所謂「一連串他媽的沒完沒了的事」(one fucking thing after another),也不是誰又和誰廝混後發生的事(one thing after another fucking),而是以數不清的方式(其中包括、但絕非僅止於性交)與彼此鏈結的無數事情。此外,一旦放進適當的歷史脈絡,現狀的空前程度會顯得比較不那麼令人慌張,而且更加熟悉。我們將在後文中看到,現在是領養老金過退休生活的階級式制度在歷史上遭新興網絡挑戰的第二個時代,網絡的影響被新科技放大。在歷史類比的基礎上,我們大概可以預期無法自我改革的階級將持續遭到網絡驅動的干擾,不過一旦網絡本身無法阻止陷入無政府狀態的事實變得明朗,也可以預期某種階級秩序復辟的潛力。
※ 本文摘自《廣場與塔樓》,原篇名為〈當網絡相遇〉〈七項洞察〉,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