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做出好東西的這份心,容不下「偷工減料」的這種想法
Photo Credit: unsplash

想做出好東西的心,容不下「偷工減料」這種想法

文/木下諄一;譯/高詹燦

當天晚上,廖五松回家後,仍不斷想起白天看到的那強烈衝擊的畫面,每次都讓他感到悶悶不樂。

人要順天,不可能人定勝天。

小時候學到的這句話,突然浮現廖五松腦中。在大自然面前,人們是如此無力。他再次有這樣的深切感受。

「不知道他們今後會怎樣?」

正在看電視上的地震特別報導的妻子問道。

「現在大家應該都沒餘力想今後的事吧。」

電視畫面上正播出逃過海嘯、成功逃難的人們接受訪問。有許多人和房子都被大浪吞沒,倖存的他們會有什麼感想呢?廖五松光是想像他們此刻的心情,就覺得胸中隱隱作痛。

兩人不發一語的朝電視畫面看了半晌。

「真的很可憐。」

妻子小小聲的說道,廖五松也點頭應了聲「嗯」。之後他補上一句「我們鄉內也決定要為日本募款」。

他的口吻相當平淡,但他想說的話似乎明確的傳進妻子心中,妻子露出開心的表情。

「這是功德一件啊。因為五節鄉也有很多長輩,他們當中很多人對於日本的事,都不會覺得事不關己。」

「對了,爸爸知道這件事嗎?」

「對於日本的事,不會覺得事不關己的人們。」聽到這句話,廖五松率先想到的是自己的父親。

父親今年虛歲七十七。對父親而言,日本不管哪方面都「一級棒」。

就連收音機也是,用三天就壞的是中國製造,至於日本製造,則永久不壞。如果是日本製造,他鞋子可以穿十年,長褲穿十五年,衣服穿二十年,即使已變得老舊破爛,還是繼續使用,直到物品壽終正寢為止。

他對日本人的尊敬之情非比尋常。

他真心相信,日本人心中自古便存有武士道的精神,他們與中國人之間最關鍵的差異便源自於此。

父親常掛嘴邊的一句話就是「那個時代只有一位警察,但沒人敢偷東西」。

廖五松從小一再聽父親講這件事長大。

當時是日據時代。社會治安好,人心純樸。雖然大家都窮,但不會覺得不幸,這就是父親口中的那個時代。

為什麼那時候沒人會偷竊呢?

父親說「因為要是偷東西被發現,會把手剁掉」。

日本人說一是一。當時大家都很清楚這點,所以就算桌上擺著白花花的鈔票,也沒人敢伸手拿。而且一旦偷東西被發現,如果以為睜眼說瞎話,或是私底下偷塞錢賄賂,警察就會放人一馬,後果更是嚴重,不是光剁手就能了事。似乎大家都對此深信不疑。

然而,對於這件事,廖五松可沒完全相信父親說的話。

真有人被日本警察剁手嗎?而且,這麼殘酷的做法,真的能維護治安嗎?

父親說的話,有些地方實在教人難以相信。

總之,父親對日本的看法,就只是無限美化,已達到崇拜的程度。廖五松很快便產生這樣的念頭,進而對父親的想法產生反感。可能是這個緣故,廖五松大學畢業入伍服役那幾年,對日本沒什麼好感。

而父親這幾年感覺也變安靜許多。原本就不是個話多的人,但最近不管跟他說什麼,他都不搭理。廖五松說的話,總是就這樣穿過父親的身體,浮在半空中。

「爸爸也看過電視了。」

「他有說什麼嗎?」

「不。就只是默默的看。」

「這樣啊。那麼,明天早上起床後,我再問他看看。因為日本變成這個樣子,爸爸應該打擊很大。要是他知道我們五節鄉要辦募款,可能會很開心吧。」

然而,隔天一早廖五松向父親提到募款的事,父親卻顯得興趣缺缺,就只是應了一聲「嗯」。

廖五松不懂他這聲「嗯」是什麼意思也不打算追問。

廖五松對日本的想法改變,是四十多歲的事。

之前他在一家製造機械零件的公司裡擔任業務部長,但那一年公司因為不景氣而大幅裁員,廖五松成為被裁員的對象,因此轉入一家當地的大型建設公司上班,在那裡開始直接與日本人接觸。

廖五松的公司與日本的建設公司共同合資建造垃圾焚化設施。不過,雖說是合資,但在實際的作業方面,就像是日本公司的下游承包商,建造的工作幾乎都是以日本公司為主在推動。

當時見識到日本人在工作上的做法感到耳目一新。

總之,日本人對任何事都要求嚴格。而且絕不容許妥協。與廖五松所知道的臺灣企業有很大的差異。

一開始最令他吃驚的,是每天的報告。

日本人要求廖五松將他一天所做的事,全部寫成報告提交。

為什麼要鉅細靡遺的報告?他心裡這麼想,只寫了一句「今天沒特別的事」,就此提交。

但當場就被退回。

「既然你在工作,就絕不可能什麼事都沒有,請好好寫。」

「沒有什麼值得報告的事。」

「你要報告今天做了什麼事。」

這時廖五松心想,日本人一定是不信任他。

可能對他們來說,臺灣人就是「不能放手交給他們去做」。要是沒盯緊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做出什麼事來。所以日本人想藉由每天的報告,時時掌握一切,在「事情」發生前預先察覺。廖五松一直是這麼想。

但過了一段時日後,他開始覺得,或許是他自己想錯了。

他們常對廖五松寫的報告提出問題,暸解相當深入。

──讀得真仔細。

從不曾對於報告內容表現出懷疑的態度,也不曾心存惡意施予懲處。

之前覺得他們不信任我,也許不是這樣。雖然沒有確切的根據,但廖五松慢慢產生這樣的想法。

此外,那些八十多歲的臺灣技師們的態度突然變得不一樣,這也令他感到驚訝。

他們在和日本技師進行事前討論時,突然就說起了日語,接著以廖五松從未見過的生動表情,開始展開熱絡的討論。那模樣一點都不像八十多歲的老人。就像年輕人很認真的訴說自己的理想般,能感受到那股熱情。

廖五松在親自體驗這種狀況的過程中,某天他產生一個想法。

日本人想做出好東西的這份心,就像一條大河,流過日本人工作的根基上。當中容不下為了輕鬆而休息,或是為了替公司得到更多利潤而「偷工減料」的這種想法。這就是日本文化。好品質或許就是這樣產生。

廖五松覺得自己上了寶貴的一課。同時對父親所說的「日本製造永久不壞」這句話的含意,也開始產生一些共鳴。

※ 本文摘自 《阿里阿多.謝謝》,原篇名為〈日本精神〉,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