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也許是第一個走路結婚的新娘。」荷西說。
文/三毛
2
那天我又坐在法院裏面,天熱得像火燒似的令人受不了。秘書先生對我說:「好,最後馬德里公告也結束了,你們可以結婚了。」
「真的?」我簡直不能相信這場文件大戰已結束了。
「我替你們安排好了日子。」秘書笑咪咪的說。
「什麼時候?」我趕緊問他。
「明天下午六點鐘。」
「明天?你說明天?」我口氣好似不太相信,也不開心。
秘書老先生有點生氣,好似我是個不知感激的人一樣。他說:「荷西當初不是說要快,要快?」
「是的,謝謝你,明天我們來。」我夢遊似的走下樓,坐在樓下郵局的石階上,望著沙漠發呆。
這時我看到荷西公司的司機正開吉普車經過,我趕快跑上去叫住他:「穆罕莫德沙里,你去公司嗎?替我帶口信給荷西,請告訴他,他明天跟我結婚,叫他下了班來鎮上。」
穆罕莫德沙里抓抓頭,奇怪的問我:「難道荷西先生今天不知道明天自己要結婚?」
我大聲回答他:「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司機聽了看著我,露出好怕的樣子,將車子歪歪扭扭的開走了。我才發覺又講錯話了,他一定以為我等結婚等瘋了。
荷西沒有等下班,他一下就飛車來了。「真的是明天?」他不相信,一面進門一面問。
「是真的,走,我們去打電報回家。」我拉了他又出門去。
「對不起,臨時通知你們,我們事先也不知道明天結婚,請原諒──」荷西的電報長得像寫信。
我呢,用父親的電報掛號,再寫:「明天結婚三毛。」才幾個字。我知道父母收到電報不知要多麼安慰和高興,多年來令他們受苦受難的就是我這個浪子。我是很對不起他們的。
「喂,明天妳穿什麼?」荷西問我。
「還不知道,隨便穿穿。」我仍在想。
「我忘了請假,明天還得上班。」荷西口氣有點懊惱。
「去嘛,反正下午六點才結婚,你早下班一小時正好趕回來。」我想當天結婚的人也可以去上班嘛。
「現在我們做什麼?電報已經發了。」他那天顯得呆呆的。
「回去做家具,桌子還沒釘好。我的窗簾也還差一半。」我真想不出荷西為什麼好似有點失常。
「結婚前一晚還要做工嗎?」看情形他想提早慶祝,偷懶嘛。
「那你想做什麼?」我問他。
「想帶妳去看電影,明天妳就不是我女朋友了。」
於是我們跑去唯一的一家五流沙漠電影院看了一場好片子「希臘左巴」,算做跟單身的日子告別。
3
第二天荷西來敲門時我正在睡午覺,因為來回提了一大桶淡水,累得很。已經五點半了。他進門就大叫:「快起來,我有東西送給妳。」口氣興奮得很,手中抱著一個大盒子。
我光腳跳起來,趕快去搶盒子,一面叫著:「一定是花。」
「沙漠裏哪裏變得出花來嘛!真是。」他有點失望我猜不中。
我趕緊打開盒子,撕掉亂七八糟包著的廢紙。嘩!露出兩個骷髏的眼睛來,我將這個意外的禮物用力拉出來,再一看,原來是一副駱駝的頭骨,慘白的骨頭很完整的合在一起,一大排牙齒正齜牙咧嘴的對著我,眼睛是兩個大黑洞。
我太興奮了,這個東西真是送到我心裏去了。我將它放在書架上,口裏嘖嘖讚嘆:「唉,真豪華,真豪華。」荷西不愧是我的知音。「哪裏搞來的?」我問他。
「去找的啊!沙漠裏快走死了,找到這一副完整的,我知道妳會喜歡。」他很得意。這真是最好的結婚禮物。
「快點去換衣服,要來不及了。」荷西看看錶開始催我。
我有許多好看的衣服,但是平日很少穿。我伸頭去看了一下荷西,他穿了一件深藍的襯衫,大鬍子也修剪了一下。好,我也穿藍色的。我找了一件淡藍細麻布的長衣服。雖然不是新的,但是它自有一種樸實優雅的風味。鞋子仍是一雙涼鞋,頭髮放下來,戴了一頂草編的闊邊帽子,沒有花,去廚房拿了一把香菜別在帽子上,沒有用皮包,兩手空空的。荷西打量了我一下:「很好,田園風味,這麼簡單反而好看。」
於是我們鎖了門,就走進沙漠裏去。
由我住的地方到小鎮上快要四十分鐘,沒有車,只好走路去。漫漫的黃沙,無邊而龐大的天空下,只有我們兩個渺小的身影在走著,四周寂寥得很,沙漠,在這個時候真是美麗極了。
「妳也許是第一個走路結婚的新娘。」荷西說。
「我倒是想騎匹駱駝呼嘯著奔到鎮上去,你想那氣勢有多雄壯,可惜得很。」我感嘆著不能騎駱駝。
還沒走到法院,就聽見有人說:「來了,來了。」一個不認識的人跳上來照相。我嚇了一跳,問荷西:「你叫人來拍照?」「沒有啊,大概是法院的。」他突然緊張起來。
走到樓上一看,法院的人都穿了西裝,打了領帶,比較之下荷西好似是個來看熱鬧的人。
「完了,荷西,他們弄得那麼正式,神經嘛!」我生平最怕裝模作樣的儀式,這下逃不掉了。
「忍一下,馬上就可以結完婚的。」荷西安慰我。
秘書先生穿了黑色的西裝,打了一個絲領結。「來,來,走這邊。」他居然不給我擦一下臉上流下來的汗,就拉著我進禮堂。再一看,小小的禮堂裏全是熟人,大家都笑咪咪的,望著荷西和我。天啊!怎麼都會知道的。
法官很年輕,跟我們差不多大,穿了一件黑色緞子的法衣。
「坐這兒,請坐下。」我們像木偶一樣被人擺佈著。荷西的汗都流到鬍子上了。
我們坐定了,秘書先生開始講話:「在西班牙法律之下,你們婚後有三點要遵守,現在我來念一下,第一:結婚後雙方必須住在一起──」
我一聽,這一條簡直是廢話嘛!滑天下之大稽,那時我一個人開始悶笑起來,以後他說什麼,我完全沒有聽見。後來,我聽見法官叫我的名字──「三毛女士」。我趕快回答他:「什麼?」那些觀禮的人都笑起來。「請站起來。」我慢慢的站起來。「荷西先生,請你也站起來。」真嚕嗦,為什麼不說:「請你們都站起來。」也好省些時間受苦。
這時我突然發覺,這個年輕的法官拿紙的手在發抖,我輕輕碰了一下荷西叫他看。這是沙漠法院第一次有人公證結婚,法官比我們還緊張。
「三毛,妳願意做荷西的妻子嗎?」法官問我。我知道應該回答──「是。」不曉得怎麼的卻回答了──「好!」法官笑起來了。又問荷西,他大聲說:「是。」我們兩人都回答了問題,法官卻好似不知下一步該說什麼好,於是我們三人都靜靜的站著,最後法官突然說:「好了,你們結婚了,恭喜,恭喜。」
我一聽這拘束的儀式結束了,人馬上活潑起來,將帽子一把拉下來當扇子搧。許多人上來與我們握手,秘書老先生特別高興,好似是我們的家長似的。突然有人說:「咦,你們的戒指呢?」我想對啦!戒指呢?轉身找荷西,他已在走廊上了,我叫他:「喂,戒指帶來沒有?」荷西很高興,大聲回答我:「在這裏。」然後他將他的一個拿出來,往自己手上一套,就去追法官了,口裏叫著:「法官,我的戶口名簿!我要戶口名簿!」他完全忘了也要給我戴戒指。
結好婚了,沙漠裏沒有一家像樣的飯店,我們也沒有請客的預算,人都散了,只有我們兩個不知做什麼才好。
「我們去國家旅館住一天好不好?」荷西問我。
「我情願回家自己做飯吃,住一天那種旅館我們可以買一星期的菜。」我不主張浪費。
於是我們又經過沙地回家去。
鎖著的門外放著一個大蛋糕,我們開門進去,將蛋糕的盒子拿掉,落下一張紙條來──新婚快樂──合送的是荷西的很多同事。我非常感動,沙漠裏有新鮮奶油蛋糕吃真是太幸福了。更可貴的是蛋糕上居然有一對穿著禮服的新人,著白紗的新娘眼睛還會一開一閉。我童心大發,一把將兩個娃娃拔起來,一面大叫:「娃娃是我的。」荷西說:「本來就是妳的嘛!我難道還搶這個。」於是他切了一塊蛋糕給我吃,一面替我補戴戒指,這時我們的婚禮才算真的完畢了。這就是我結婚的經過。
※ 本文摘自 《撒哈拉歲月【三毛逝世30週年紀念版】》,原篇名為〈結婚記〉,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