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離群索書】台灣底層的微小黑點──再讀《惡之幸福》

香港朋友回國後,談起台灣,最難忘的是攤販,大街小巷,定點的,流動的,形形色色的攤販。尤其西門町,攤販躲警察,遠遠聽說警察來,攤販捲起貨品,拉著車子,躲進巷子。「有一次錢還沒給,攤販跑了,我不知道怎麼辦,後來知道他們會再回來,但如果我離開了,就等於白吃白喝了。」

香港朋友說的場景,常逛西門町的人不陌生。不過他不用在意,比起警察開單罰款,一次沒收到的錢,零頭而已。

警察與攤販爭執,旁觀民眾大部分站在攤販這邊。雖然警察依法執行,維持街道秩序,沒繳稅的要取締,於理於法都沒錯,於情,卻站不住腳,因為大家都清楚,攤販之所以是攤販,無非生活所迫,圖一口飯。能開大公司,誰不想當董事長?或許有了店面,可免風吹雨打太陽曬,只是房租沈重,若生意不夠好,足以壓死人。

不論合法攤販或跑給警察追的攤販,或是遮風蔽雨的店面,都是一分一毫在賺錢,不能像大企業那樣,轉來轉去投資,錢塵滾滾,錢錢錢,多還要更多,好還要更好。小店小攤,只能顧三頓,可能不懂什麼經營know how,沒有最新最快的商業資訊,不懂產業趨勢,在時代轉型時往往成為犧牲者(未來的服貿錠,受害的就是這些小老百姓)。

最近看陳雪《台妹時光》,想到夜市人生,想到擺攤人家,小店老闆,然後,自然的,又想起楊索的《惡之幸福》

一般談論《惡之幸福》,重點在她與家人的衝突、創傷、和解與療癒,這次我重讀,特意注意她所敘述的,家人擺攤的故事。這些敘述,都是台灣底層的眾生相,充滿庶民氣息。有一種「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的靈活與無奈。

有一篇索性名為「擺攤」,寫她母親的擺攤人生。文章以「母親今年七十八歲了,仍在擺攤」開頭,回顧曾經的歲月。楊索六歲那年,父親不在,生計落在母親身上。她在市場擺攤賣玉米(玉米本錢小)。當時台灣經濟尚未起飛,主婦買菜都嫌不夠,買玉米的更少,賣不掉的,便成為一家晚餐。就像有一陣子母親常煮的高麗菜飯,兩者都讓孩子吃到怕。

楊索筆下擺攤為生的母親,嘴甜,熱情,有人緣,善於招攬客人。相對之下,父親被動木訥,不擅言詞,不會行銷,不會攬客,不適合擺攤,不適合從商,偏偏選擇這條路。書中有一篇〈街角〉,寫她在咖啡館隔窗看爸爸在對街賣玩具,彷彿朱自清〈背影〉的台灣鄉土版,十分感人。

擺攤太辛苦,楊爸爸夢想發財,於是走最快卻最危險的路:賭。從賭場到簽六合彩、玩樂透,無役不與。為求手風運勢,一早對鏡觀印堂、拜拜祖宗牌位與各神像,天靈靈地靈靈有時候還真靈,偶爾中了,於是信心增加,以為有一天大賺,因此不斷投入,泡在賭場裡,泡到有一天女兒寫出一本《我那賭徒阿爸》來回憶。楊索寫阿爸的賭性,有動作,有旁白,活龍活現,批判不多。這本《惡之幸福》,楊索雖仍著墨父親的賭徒身分,但自身受虐部分則淡化許多。

〈普通的生活〉是另一則整篇以「擺攤」為主題的作品,寫大弟從推銷縫紉機、羊奶不順遂,到擺攤賣盜版影片卻被移送法辦,從此消沈失志,而後浮浮沈沈,屢換工作,到回過頭來擺攤,當玩具小型中盤商,漸漸穩定。過程之辛苦,也是諸多台灣人打拚之路。篇名是「普通的生活」,其實不普通,曲曲折折,故事很多,講個幾天幾夜講不完。

〈弟弟的笑容〉寫三弟。篇名如此,實際上那笑容是隨著年齡而日漸消失終致不再的表情,生活重擔,可以想見。楊索以「他就如台灣底層切面的一個微小的黑點」來形容三弟,通篇讀來令人唏噓。

《惡之幸福》感動很多讀者的一大原因,不只是家族與傷痕等主題,楊索敘述事件之外,還有屬於內心戲的部分。寫他人之外,也自剖,誠實以對,寫出自身好或不好的一面。如談到自己的戀愛/婚姻觀點,她自承情路多舛,箇中原因,「問題或許不在別人身上,而是在我內心深處。我畏懼被婚姻繩索綑綁,套牢一生,因此總是避開有可能走婚姻的親密關係。」又說種種負面情緒的傷害,並未因愛而痊癒,總在不知什麼時候回頭咬一口。

讀《惡之幸福》,酸酸的,但又有點甘。好像走過黑暗之後,看見出口微微有光,而這光不是勵志的口號喊出來的光,而是以意志力與強韌的生命力,行過黑夜,越過險阻,走到的有光之所在。這大概是書名所寓,又惡又幸福的內涵吧。

Photo from Flickr by Jorge Gonzalez

果子離群索書

《惡之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