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非洲》 平等的對決

文/張娟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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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帶著天長地久的意願到非洲來的。種咖啡,和當地人相處,雇用他們、醫治他們、觀察他們。她看上一個山脊,覺得死了以後埋在那裡好了,挺不錯。後來事情並沒有按照她所想要的那樣發生。咖啡園無法繼續維持下去,經常一同飛翔的情人墜機死亡。她埋了情人,遠離非洲。

或許因為她自始就不是過客,所以在白種女人與黑色大陸的強烈對比中,呈現的不是文明衝突,而是反身關照。來自丹麥的女作家將文明物品帶到她的咖啡莊園裡,例如,一只咕咕鐘。每個整點,小門打開,布穀鳥衝出來,一下一下點著頭,熱烈地咕咕叫。非洲小孩對這鐘有興趣:

牧童憑太陽的位置,精準地判斷出12點是什麼時候,所以正午前一刻鐘,就會看到他們從四面八方朝屋子走來,羊群走在跟前,因為他們不敢把羊留在後頭。孩子的頭,羊群的頭,從樹林裡的灌木叢和高草堆湧來,好似池塘裡來了一窩青蛙。

孩子來到餐廳外頭,把羊群留在草地上吃草,赤著腳、悄悄走進屋內;他們當中,大的十歲上下,小的只有兩歲。個個都很乖,每次造訪都保持某種自創的禮儀,這禮儀的規矩,大致如此:可以在屋子裡自由走動,只要不碰東西、不坐下,除非別人問話,否則絕不說話。孩子緊盯著布穀鳥看,布穀鳥一蹦出來,他們就狂喜躁動,不敢大笑、又忍不住笑。
可以想像的,咖啡莊園裡除了鐘,還有書。女作家日日在打字機前寫書,非洲小孩看在眼裡,不甚同意,有一天終於對她提出忠告:「我不相信您寫得成一本書。」他取下一本《奧德賽》對她說:

「嚜沙咘,您看,這是一本好書,從頭到尾黏在一塊兒,哪怕您舉起來用力搖,也不會散開。寫這本書的人很聰明。」他帶著一點輕蔑、一點善意的同情,繼續說:「您的書呢,這裡一些、那裡一些,如果有人忘了關門,豈不吹得到處都是,甚至吹到地上,到時您就不高興了。這不會是一本好書。」

我去歐洲讀書時,把我已出版的中文書帶去。一位同學拿起書,完全沒有方向感的不知道從哪裡翻開,只好遞還給我:「妳都從哪裡開始讀?」方塊字對他們來說,完全無法預測。我指了封面給他們看,那是直排書,書頁向右翻開。我用手指頭在紙上比劃,一行一行從上到下,然後從右到左:「這樣讀。」他們驚嘆了:「從右到左!我以為只有阿拉伯文是從右到左的,其他文字都是從左到右。」我很想告訴他,中文可以直書也可以橫書,橫排的話從左到右,但直排的報紙,標題橫排卻從右到左;通常從上到下,但高速公路上的標示,有時候卻從下到上的寫著「往台北」。但我忍著沒說,只是笑;我不想害他暈眩。

不同文化的相遇是多麼迷人的事,而《遠離非洲》將這一點表現得淋漓盡致。白居易謫居潯陽時寫了〈琵琶行〉,慨嘆許久沒有聽到中原的絲竹之聲了;柳宗元謫居永州的時候寫了〈愚溪詩序〉,帶著幽默說自己因為太笨才被貶抑,連住家附近的溪流都受累,變成「愚溪」了。白居易與柳宗元都是佻達灑脫的文人,但免不了要抱怨外地缺乏文化。狄尼森卻彷彿睜著一雙純淨無染的眼睛,看著非洲大地上的動物與人。一隊長頸鹿從草原上走過,她說彷彿是一群巨大的長莖花朵;一隻從市集上搶救下來的瞪羚,在她筆下從驚惶稚嫩到成熟獨立;而她的僕人卡曼提,「像一隻小黑蝙蝠豎著兩隻耳朵」。看她描述非洲人對醫療與律法的看法,更可以體會她的同情的理解。

狄尼森與非洲的相遇,不是歐洲文明對黑暗大陸的高傲點評,而是兼具文化涵養與野性本能的女子,在陌生之地,時時照見自己的心靈。《遠離非洲》改編成電影時,愛情成為故事的主軸,但小說裡對於那個戲劇性夭折的愛情,其實說得很淡。他們愛情的宣示,是狄尼森用了男人的大口徑獵槍,獵殺一隻獅子。(我無意一語雙關。)許多習於狩獵的原住民族,將打獵視為一種公平的對決,生命對生命;就像吳煦斌的小說〈獵人〉,描繪一條蟒蛇在吞食比牠大兩倍的鬣蜥。蟒蛇贏了,「在森林的靜穆中,蛇緩緩的伸展著疲倦的身體,森黑的皮膚閃著赫赫的陽光。我們悄悄走開了。我不能明白,但我覺得這是美麗的。」

狄尼森與非洲的相遇,也是生命與生命的平等對決。只不過,結果不是誰吞噬誰的殊死戰,而是互相望進眼眸深處的坦然無欺,凝結成手上這一冊,《遠離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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