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果子離群索書】作一個有用的人,寫有用或無用的詩
沈嘉悅為詩集取了好聽的名字:「我想作一個有用的人」,不過會用「想作」這兩個字,表示目前的自己還是無用的人。
這裡說的有用/無用,當然是社會主流價值觀點下的評價:就算不能賺很多錢,不能當大官,做大事,或立下豐功偉業,至少成家立業,然後安居立業,像一般人那樣。不要有餐沒一餐的窮,不要工作不穩定、買不起房子,不要成為社會邊緣人。
然而在別人心目中的有用無用,雖然多少和自身條件、出身背景、學經歷有關,但往往也是自己選擇而來的──你為了理想或興趣,背離了主流的路徑,走到人煙稀少的地方,孤單,不聞達,這可怪不得誰。
於是尚未飛黃騰達的沈嘉悅,在心裡,或立志,或渴望,想當一個有用的人。在〈我想當一個有用的人〉這首序詩中,他所謂有用的人,何其卑微,門檻之低:「我想當一個有用的人/一個有用的兒子/每天上班/可以告訴家人我/能夠活得很好/足夠老/老婆不會餓肚子」
次段索性挑明了講,所謂有用的人,不必是什麼大人物,可能只是個小咖,一個普通的人:「我想當一個普通的人/坐在沙發看卡通/看電視新聞跟購物頻道/聽總統與政客的發言/看商人對他們的遠景侃侃而談/不必也不會感到憤怒/我想信任他們/也想要去愛/想更有耐心的對待每一隻蟑螂/就算他們看起來很髒」
在這裡,沈嘉悅寫出牢騷,顯然他清楚感受到,電視新聞跟購物頻道,政客與商人,都灌輸廣告與宣傳給接受者,欺瞞誇大也無所謂,像卡通世界一樣,假的。而敘述者多麼希望自己能夠安於接受這些假相,很有耐心的,不要憤世嫉俗,就像……筆鋒一轉,跑出小強來。這是沈嘉悅這本詩集常出現的手法,不是用「就像……」的句型,而是把看似不相干的事物相提並論,在連結中,暗示它們是一同等級的貨色,沒有詬罵,語氣輕鬆平和,而一肚子牢騷在語句之間發酵。
儘管期許成為有用的人,希望當個順民,但沈嘉悅還是站在挫敗者的角度看待這個社會,詩集裡多的是無用者、無力者的宣示,即使想像是個瓶蓋,也是沒中獎的瓶蓋,被棄置石磚上,孤單發冷。〈瓶蓋〉一詩中,沈嘉悅寫道,這樣沒有價值的瓶蓋,唯一的安慰是:「行人來往時候/我會看見女人的內褲/瓶蓋這麼博愛/而且寂寞……」
因為這般無可奈何,只好自我解嘲,或者用想像化解甘草人物的辛酸。〈便當盒〉寫工廠員工午休,蹲在門口吃福隆便當──「和陳小姐說我們去度假/福隆的海很美麗/那裡的沙子每一粒/都跟便當的飯粒一樣/一模一樣」
這一段的語調頗有卓別林電影的趣味,而那趣味實在是辛酸換來的自嘲。
人間萬象,沈嘉悅看得透明,說得直率。你聽他如是說:「有時候我對人說愛/並不困難/說不愛/或是愛得不這麼多/得多花兩分鐘」~〈我的外婆〉
又如這幾句詩,揭示了一個真理,就像娶對老婆少奮鬥三十年的民間俗話:「做一個有用的人往往/是別人的需求/你真正需要的是/找一個更有用的人/透過經濟與愛情/占有他」~〈飲料人〉
沈嘉悅的詩,不避俚俗。豈止不避?簡直和「避之恐不及」相反,他向俚俗迎上前去,因而常誠實的,寫出本屬正常卻常遭人避談的事務,例如〈白雞山〉,寫香客開車上山去廟裡拜拜,這麼虔誠的活動,他卻點出最實際的一件事:「遊客信徒還未點香/首先要找停車格/然後去小便」
於是,身為詩人,沈嘉悅說出很多寫詩者不敢或不好意思講的話,他以「我不喜歡楊牧」為題,陳述詩觀:「我讀詩/但始終沒有讀懂/詩的價值」。
詩或文學的價值,這類文學概論的題目,其實沒幾人搞得懂,不懂就不懂,何必裝懂?然而就像經典文學,讀過的,不多,但誰好意思大聲講出來?又好比楊牧的詩,繁複而豐富的典故、象徵,把作品舉向讓人瞻望的高度,一般人哪讀得懂?不懂如何喜歡?沈嘉悅說:「因為我不懂楊牧/所以我不能喜歡楊牧」。在此,他說的是,不但「不喜歡」,而且「不能喜歡」。「不喜歡」是不懂之後的無可奈何,感情不能勉強,而「不能喜歡」則牽涉到原則問題,不可以裝熟裝懂。
當很多詩人或學者大談現代詩何必讀懂,去感受就好,沈嘉悅在這首詩裡直接而坦誠的說出他的想法:「我讀詩/我讀感情/讀不懂的詩/等於進不去的感情」
沈嘉悅沒有旁徵博引的論述,但以幾句詩表明心中所想。在《我想作一個有用的人》詩集中,可以找到不少他的觀點。但或許不必這麼學術,直接去讀即可。他的詩不會讓你不懂。喜不喜歡在其次。只是,不得不講,雖然想當有用的人,卻寫了詩,而詩,被公認是無用的,寫半天,不能換來名利,反而浪費時間、精神。這樣下去怎麼進化成有用的人呢?讓我們繼續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