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夏的,都被恐龍端走了?
Photo from FlickrCC by davidd.
文/怪熊
說好的盛夏,踏進盆地時打了折扣。原來,資本堆砌得高聳入雲,天際線應聲崩潰,而在城鄉移民眾多的中永和,則是高架橋旁的建案和對面的頂加,遮蔽了款款日光,只燜烤室溫蒸騰。
站上你家的頂樓,眺望盆地裡燜燒的欲望,詩人即景:
在很久很久以前
恐怖的生命出現了
沒有光、沒有意識
只有無限純粹力量的擊打「末日很快來臨
我們終將全數滅絕
不再進化」
——每一隻恐龍
從出生就聽見這清晰的指令
這是他們記得的
唯一一件事從此
他們擁有無名之物的強大
開闢所有欲望
不存在任何阻擾
「時間不多
我們必得強取豪奪」
對黃柏軒來說,「詩是世界最後一座遊樂場」;站在恐龍的立場,這片島快要成為「上一個」強取豪奪的遊樂場。別誤會詩人,詩人沒有特權。詩人跟其他人一樣,只能從他珍視的事物裡看出詩意。反過來說,詩人也跟其他人一樣自私,往往只寶愛他看得出詩意的事物。也別誤會恐龍,恐龍借力使力,實踐「全球化」、「裙帶資本主義」、「價值鏈分工」等酷得不帶道德感的概念,連環施展「無限純粹力量的擊打」。反過來說,不待把這座島打沉,恐龍橫豎會踏過沒有加蓋的台灣海峽或太平洋,繼續「開闢所有欲望」。
詩人與恐龍之間有一處決定性的差異,那就是「地方」。「地方」有人難以磨滅的生存痕跡,在欲望之海裡泅泳乃至滅頂之前,留下的手勢與印記。詩人不肯輕言放捨人活過的痕跡,恐龍則不在意。比如說,廚房之於某些女人,就是一種「地方」;在廚房裡,這些女人成了詩人。
《舒芙蕾人生》是一本從廚房出發、以女人經驗為本的小說,讀完第一章就足以勾起你濃濃的哀感。是的,在列國料理、甜點和飲品出場之前,讀者要先跟隨沛克細膩的筆觸,穿過莉莉亞和亞尼的門廳、克拉拉和馬可的商店街與畫廊、費爾妲和席南的小公寓。他們之間牽扯著移民的文化衝突,母女夫妻間的爭執冷暖,易地而處,讀者也不會陌生。
比方說「席南與她妻子結褵的那刻起,也娶了她的岳母」,比方說「剛搬到這裡時,她曾想在花園裡跳那支舞,一次就好,卻被亞尼制止。他說,白種人甚至不會在院子裡喝茶,更別說是跳舞了」。積怨多年的夫妻,在丈夫中風後,妻子儘管履行照護責任,但「他的怨言全被擱在她腦袋的角落,像是不打算去洗的髒衣物」。「克拉拉如同這些年來他裹在身上的毯子,帶給他溫暖,現在她走了,徒留他在低溫中顫抖」,則是中年喪妻。
人生多病苦,沛克從廚房端出一盤又一盤慰藉。「他生病或有些沮喪時,克拉拉會替他炒一盤什錦蔬菜(jardinière de légumes),拿當季作物,用最正統的方式烹調,等他全部吃光,她會緊緊抱住他,說:『現在,你不會有事了。』跟著又說:『別擔心,我溫暖的臂彎和什錦蔬菜的魔法,馬上就會生效。』」
無力、沮喪、挫敗的時候怎麼辦?「任何時候,她感到無力、沮喪、挫敗,都會替自己泡一杯瑟利普茶(salep),野生蘭花根製成的飲料,娥依可說嘗起來就像印度奶茶;再撒些肉桂粉,穩定心神。」
舒芙蕾則是詩人稱手的隱喻,精準道出人生真相:
打開烤箱的時間點,只要與所需的時間有前後五秒鐘的差距,舒芙蕾的中央區塊往往會塌陷。舒芙蕾宛如一名善變的美麗女子;沒有人可以預測她的心情。沒有一本書載明這道甜點的秘密。沒有人敢說:在第二十五分三十秒的時候將它從爐子裡取出;沒有烤箱能調出正確的溫度。每位廚師都得在反覆嘗試之後,才能找到自己的最佳訣竅。
廚房這個地方,男男女女遁入以避風暴,也在裡頭提煉五味,反芻人生,用自己獨特的手勢,留下口感與味道的印記。與其說本書寫給老饕與大廚,不如說是一種致敬,向尋常讀者你我,提獻烹飪與人生相互蘸取的醍醐味。
關上廚房的門,其他人的地方是一條巷衖、一所學校,抑或是線上空間,譬如討論區。遍路是地方,立法院議場何嘗不是?詩人說:「就在今天/已經沒有什麼可再丟棄了/我已瘦得不能再瘦/只要一點觸碰/整座雪山就會崩落」。褪盡人間堂皇與富貴,在最終不可退守的地方。弔詭的是,正是這麼孤注一擲,才能煉成密度如此高的槓桿:一盤燉飯,一段詩,就足以舉起被擋在盆地外頭、盛夏的悲欣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