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盛夏的偏執面

文/怪熊

他把鞋子放在水泥長凳的小水窪裡,澆上肥料,好讓皮革長出來。

關於愛情的節日過去,卻要將愛進行到底。這是一道耐人尋味的謎,有多少好小說報名解謎,志在參加不在得獎,留給我們剉冰外的另一種消暑良方。維昂(Boris Vian)出版於1947年的小說《泡沫人生》,輕盈而清涼,就像森山直太朗膾炙人口的〈夏日的終曲〉溫柔的第一句「水芭蕉ミズバショウ揺れる畦道/肩並べ夢を紡いだ」(觀音蓮在田間小道輕輕搖曳/我與你肩並著肩編織夢想)。不過,跨越時地與社會脈絡,維昂與森山直太朗的情懷與美感,只是表面相仿。

法國世界報1999年跟Fnac合辦過世紀百書票選,《泡沫人生》名列第10,迄今改編過歌劇和兩次電影,翻譯版本不在話下。最近一次電影改作你或許有印象,因為2013年才在台灣上映過。2013年的電影導演是龔德希(Michel Gondry),此人愛好在電影裡揉合不同媒材和動畫,作品幾乎都跟「夢」或其他層次的實在有關,而且總能邀來戲好的俊男美女襄助。2006年《戀愛夢遊中》,龔德希非常過分地邀到墨西哥演員蓋爾.賈西亞.貝納(太帥了所以非常過分),飾演悶騷的史蒂芬,跟大量可愛到想揉的不織布電話、烏龜、大象、小馬同台。在電影中,這些色彩繽紛的不織布小東西具體再現了史蒂芬的心境,猶如精神分析所謂的「夢功」(dreamwork),亦即心理真正操煩的事物,被彼此迂迴扣聯的事物掩蓋。通常我們把那掩蓋的布幔叫作夢。

一位女溜冰者,做完一個漂亮的鷂子翻身,生下一顆碩大的蛋來,落在高蘭腳邊打破了。

所以龔德希挑上《泡沫人生》,電影自然精采,怪熊甚至覺得資訊量太密集,畫格都有些壅塞了。話說回來,龔德希揉合多元媒材專攻視覺,小說別有丰姿,兩種樣貌都值得品嚐。維昂像語言密林中的妖精,法文是他的七巧板,他的句子每每「不合邏輯」——不合物理與化學的定律,悖離感官世界裡我們習以為常的邏輯,但絲毫不怯於探索語言所開顯的的密境。所以他讓東施效顰、試圖從水龍頭抓鰻魚做派的角色說「我在水龍頭裡作孽了整整一個晚上」,因為「作孽」跟「釣魚」只差一個音。推而廣之,女溜冰者鷂子一翻身就下了蛋,而鞋子泡水澆肥,皮革就會長出來。

語言的迷障是屬於夜闇的國度。習於商場逐鹿,慣作職場競爭,叨唸新創事業,嫻熟搏取掌聲之道——這樣的人對維昂之流,通常不屑或無暇一顧。的確,維昂表現最出彩的遊戲,如今由青少年的注音文或火星文笑點和日式動漫畫的吐槽,承接發揚。這話說的確有些武斷,但從維昂到當代的青少年消費,共同的特徵都是否定現實的邏輯。社會結構被牢牢把持著,難以分潤,經濟條件又允許他們尼特啃老,精神上的青春期遂得以向後展延,就像卓文萱15歲那年唱的:「為什麼一定要長大/為什麼世界變得好複雜」?

比起語言幻境,《泡沫人生》的故事並不特殊。富家子高蘭和他的好友齊克各自談了一段感情,高蘭的女友克羅伊染病,胸口長出一朵睡蓮,療法是周身必須圍繞鮮花,高蘭的家產逐日耗盡,還是救不回克羅伊。至於齊克,他經濟本來就不寬裕,又著魔似的蒐集心儀的尚—沙羅.保特(影射尚—保羅.沙特)的作品,心愛的艾莉斯勸阻他也沒用,最後艾莉斯挖出保特的心臟,殺死販賣保特作品的書商,燒燬書店,而齊克也因護書而被警察槍殺。

你可以用各種方式讀這篇故事。關於睡蓮,無趣的怪熊只聯想得到肺結核。二十世紀初的小說裡,角色常常得肺結核,要往寒冷的高山溫泉勝地療養,譬如1924年湯瑪斯.曼的《魔山》,堀辰雄於1938年出版的《風起》,可見這疾病扣聯著時代的感性。至於沙特在二戰中的爭議發言,固然基於他的哲學信念,卻的確還不足以應付繁雜的政治現實,偏偏他又魅力出眾,許多粉絲信任沙特而做出的行動,卻非沙特所能迴護或辯護。沙特被維昂設定為齊克與艾莉斯的劫數,確有其「勢不可免」的理由。

這還只是「動機」而已,動機造成兩對情侶走蹇,蹇命開展的過程更是機鋒處處。高蘭為供應克羅伊的療程,去工廠打工:

他揭開白布。裡面放著十二支藍瑩瑩、冷颼颼的槍枝,在每一支的槍口上都綻放著一朵美麗的白玫瑰…。

「啊!」高蘭喃喃地說,「它們真美!」

那人一言不發,咳了兩聲,然後躊躇地說:「看來你明天不用來上班了。」

齊克則是目睹工作現場四名同僚的右手被噴射液柱切斷,當場死亡,他們像是壞掉的零件般被替換掉;經理不顧機器故障,只要求齊克的產量達標。不忍卒讀的事件沒有人當成一回事,就像在伊藤潤二的世界裡,沒有人會為肢體扭曲或黯沉得跟沙包一樣的黑眼圈困擾。二次大戰刺激了軍需和醫療產業大發利市,如果殺戮是前線的日常生活,後方就是在籌糧與躲空襲的空檔裡,生產,再生產,但維昂偏要安排這些主角為著纖細敏感的原因而掙扎,為苦難獻上繁複的花束。

畢竟,關於愛情的節日過去,盛夏竟然跟其他季節一樣讓人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