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魍魎之匣,看見我喜歡京極夏彥的原因

文/ 鉄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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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魍魎之匣》故事開始於少女加菜子的落軌事件,她是基於自身意志躍下鐵軌,抑或遭外力推擠而跌落,在賴子──加菜子的同窗好友──的證言下顯得詭譎難辨。然而,加菜子並未當場身亡,她一息尚存,只要她的傷勢能夠痊癒,得知真相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但……

在親屬堅持之下,加菜子被送進美馬坂研究所,除了做出決定的當事人外,沒有人明白為何要將命危的她帶到這神秘且讓人混身不舒服的處所。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罷了,更大的疑雲還在後頭。數日後,加菜子在眾目睽睽下,有如氣體蒸發般消失了!在研究所外,則出現了一具男性屍體。

神秘事件還不僅止於此,武藏野一帶陸續發現來自不同人體的殘肢,還有一個以御筥神信仰為號召的準宗教團體,其背後似乎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祕密。

百鬼夜行系列《魍魎之匣》開始利用多重視點講述故事,不同人於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經歷的小事件,彼此看似互不相關,卻隨著時間軸的推進,慢慢收斂,最後由「京極堂」出面為這些特定的事件群描繪出關係地圖。

如何將加菜子落軌後(作者安排)的連串事件「縫合」,將原先散亂無序的諸事件收束在同一空間從而能被「解讀」,是閱讀《魍魎之匣》的樂趣所在。其後的系列作品,其興味亦是基於此書寫佈置而獲得醞釀。

然而《魍魎之匣》以及百鬼夜行全系列,讓我驚豔之處不只有說故事的方式,更在於其作品的創新及其展現的可能性。

在十多年前,初次接觸京極夏彥時,曾聽聞有人將《姑獲鳥之夏》稱為「反推理小說」,當時的我純就字面上推敲,其實不大了解為什麼前面要加上「反」字。故事裡面有屍體,有製造屍體的人,也有解開圍繞屍體而生之連串謎題的「偵探」存在。在我的理解,它就是推理小說。

可是,再次閱讀《姑獲鳥之夏》《魍魎之匣》,並逐一攻略其他系列作品後,雖然我仍舊無法給予「反推理小說」這個詞彙一個清晰的定義,但漸漸地能夠理解為什麼有人要創造一個名詞,區別京極夏彥的「推理小說」與一般意義下的推理小說。

觀諸「百鬼夜行」全系列,京極夏彥不斷地在解構推理小說,特別是本格推理。當中,推理小說應有的元素,一個都不缺,但仔細探究,會發現這些元素都被重新定位,被賦予不同的意義,並以相異於「傳統」的方式被組裝,從而創造出嶄新的秩序觀。最明顯的例子,我想就在於本系列作對於「偵探」、對於「動機」的再詮釋,及其導出的對於秩序本身的反思。

偵探

讀者通常會將「京極堂」中禪寺秋彥視為是偵探,但在文本內,本人不只一次宣稱討厭偵探,同時亦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是在揭露真相。中禪寺是陰陽師,所做的事情是驅魔,關注的不是事件的真相,而是事件關係者在事件之後的關係。

對於中禪寺來說,偵探非但不能平靖事態,在許多時候反而是吹皺一池春水的那個人。換言之,偵探無法解決事件,反而創造了事件。

系列的偵探其實是貴公子榎木津禮二郎,他也是中禪寺唯一認可的偵探,但榎木津卻與讀者心目中認知(推理小說內)的偵探形象截然不同。他不是由邏輯推理演繹出真相,而是直接看到真相。在作品內,他其實是神一般的全知者。

動機

若說中禪寺最討厭的人是偵探,那他最痛恨的事就是動機。在《魍魎之匣》內,京極夏彥完整地讓讀者見到「京極堂」反動機的思維過程。

動機不是兇手「殺人」這個行動的原因,而是眾人為了理解殺人事件所創造的故事。此乃因「殺人」作為一個事件,破壞了社會的常態運作,形成了異例,為了馴化異例,就必須讓它在常態下可以被理解,動機就是以此為目的而被發明的解釋機制。

甚至可以說,只要有「關係性」的存在,動機要多少就有多少。當刑案發生,我們可以將兇手帶入任何一個解釋模組,只要它符合當下社會對於諸社會關係的常態理解。據此,動機指向的不是人們以為的真相,而是對於自身對於社會秩序的想像與再確認。

新秩序

中禪寺認為,犯罪是突然降臨之事,在那一瞬間過路魔來到,又旋即離去,當犯罪者意識到時,一切已成事實。人們無法解釋那一瞬間發生何事,僅能處理事實激擾出的後效應,因此涉及的是關係的修補與秩序的再建立。

對「偵探」與「動機」的拆解,讓京極夏彥自內部為公式化的推理小說創作,打開全新的空間,同時解放了該文類對於「秩序」的傳統想像。

傳統的推理小說,追求的秩序,往往是在前的。偵探揭露真相的目的,是讓犯罪者能在既有的道德和法律體制下獲得制裁,讓舊秩序獲得證立。

京極夏彥在訪談中雖曾提及「百鬼夜行」系列創作的核心概念是「秩序的回復」。但這兒的秩序,在我看來,不該被想像為是過去某個不變的準則,從而必須捍衛它;相反地,他所欲的,是創造一個能夠回應事件,讓事件激擾下瀕臨破碎的關係能夠重新粘著因應未來的新秩序。

京極夏彥在其世界觀和創作觀,對於秩序的想法,正是我對其深深著迷的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