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正式認識彼此之前,這一切已經發生了⋯⋯《神祕打字員》

文/蘇珊・林道爾

歐黛麗來面試時,頭髮還沒剪短。她那時要是留著現在這樣的鮑伯頭,我想警佐不會用她。倘若是探長,想必沒什麼意見,這我很肯定。在歐黛麗剪短髮前,我老早就懷疑探長特別喜歡搞怪張揚的髮型,也喜歡敢留那種髮型的女人。

歐黛麗來面試那天,還沒把頭髮剪短,走進分局時,臉上妝容端莊,頭髮紮成一個髻。我記得她戴著白色手套,身上的套裝看起來似乎不便宜,配上像知更鳥蛋殼那般藍色的眼珠,感覺很相稱,但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的聲音。後來我才了解,那聲線顯露出來的才是真實的她。她的聲音沙啞,音色低沉,讓人不得不仔細盯著她如孩童般微翹的嘴唇,才能確保自己聽懂她說的每一個字。她平常說話的聲音大致都是這樣,只有什麼逗得她笑了,才會出現抑揚頓錯和旋律,好像鋼琴的音階練習一樣。就是這種半帶天真雀躍、半帶世故老練的聲音,讓聽者沉醉。有時我懷疑(現在仍懷疑),她天生就是這樣的聲音?還是經年累月刻意練習而來的?

面試很快就結束了。只不過是要聘個女人來當打字員,我想警佐和探長除了問問她打字多快(他們拿出碼錶測試她打字速度時,她笑了,好像他們剛想出全世界最聰明有趣的比賽似的)、看看她長得如何、舉止是否得宜外,實在也沒什麼好問的了。通常面試新打字員時問的大概也就是這些。不過歐黛麗的聲音馬上吸引了警佐和探長。他們還問她介不介意會經常從犯人口中聽到一些令人反胃的壞事。聽到這個歐黛麗又笑了,笑聲像銀鈴聲一樣,接著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半開玩笑說,她不是那種神經質的女生。她還說,只有在穆琴餐廳那樣高檔的地方用餐,她才會把不合口味的東西吐出來。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但警佐和探長都跟著笑了。我認為警佐和探長打從一開始就想討她歡心。我在辦公室另一頭聽見他們說她錄取了,要她星期一開始上班。就在那一刻,我發誓,歐黛麗的眼睛眨了一下,視線掃過整個辦公室,在我臉上停了那麼一下下,嘴角擠出難以察覺的微笑。只是一切發生得太快,連我自己後來都不敢確定她到底看了我沒有。

那女孩真他媽的不錯,探長在歐黛麗走後說。他的結論再簡單不過,卻一語道出我當時還沒有意會到的一件事。我應該比歐黛麗年輕,說不定比她還小五歲,但女孩這個詞套在她身上卻比我更具說服力。歐黛麗的吸引力,一部分來自她身上那種成熟的大女孩風情。她總是洋溢著欣喜,同時讓周遭的人不自覺也陷入那樣的欣喜,彷彿你是她的手帕交似的。即使姿態優雅世故,她微微顫抖的音色,帶點調皮的男孩子氣,就像個身手矯健、爬樹爬得比你高、網球打得比你好的野小子。這一切讓我逐漸明白,歐黛麗舉手投足間讓人著迷的雀躍欣喜,是出身優越的象徵,想必汽車和網球場這些我小時候從未見識過的事物都是她童年裡的常客。從這個角度來看,她對我們來說就像另一個世界的人,但或許我們只有在潛意識裡才意會到彼此的不同。

那天警佐和探長告訴她星期一來上班後,她向大家道別。離開時,她像孩子般蹦蹦跳跳穿過分局辦公室,就這樣走出分局大門。她邊走邊跳,藍外套外翻的領子上掉出某樣東西,掠過地板,發出好大的聲響。我的視線立刻跟著那東西一同落在地磚上,看著它在昏黃的燈光下閃呀閃。我知道我應該叫住她,但沒有作聲。她也沒停下來,好像沒留意到東西掉了。幾分鐘後,門邊已不見她的身影,我只是呆坐著。我實在好奇,因而要自己回過神來,悄悄起身離開座位,走到那個被遺棄在地的東西附近。

原來是一只胸針。看起來價值不斐,蛋白石、鑽石和黑色縞瑪瑙鑲出一顆星芒,很時髦。人如其物。胸針的質感似乎映照出歐黛麗的特質,好像具體而微勾勒出歐黛麗的一切。才一眨眼,我已彎下腰,把胸針藏緊握在手心裡,它銳利的邊緣深深嵌進掌中。我快步走回座位坐下,在桌下伸出握著這漂亮小東西的手,放在大腿附近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什麼也不做,就這樣看著它,心眩神迷。即使藏在桌下的陰影裡,它仍緩緩流露著光芒。直到有人交代工作給我,才打斷了胸針光芒的蠱惑,讓我回到現實。我隨手拉開一個抽屜,把胸針藏起來,就藏在幾份文件下面。我對自己說,歐黛麗星期一來上班時馬上就還給她,但內心深處知道自己不過是在騙自己。

後來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寧,老是無法專心工作,好像有某個東西占據了我的視線,我卻無法注視著它。儘管心神不定,有個想法卻定定往心底扎了根:我懷疑歐黛麗故意把胸針掉在那裡是為了考驗我。事後想來,這實在太符合歐黛麗的作風。這樣小小一個動作,就讓我掉入欲望和羞愧交織而成的陷阱。從那一刻開始,我的命運就落在她手上。我貪婪地偷了她的東西,但她到底知不知情?我總想問,卻問不出口。

在我們握手寒暄正式認識彼此之前,這一切已經發生了。

Photo From Flickr CC by James F Clay

◎本文摘自漫遊者文化出版《神祕打字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