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危機的寫作藝術/《卡夫卡中短篇全集IV》

文/耿一偉(臺北藝術藝術總監,曾選編與譯註卡夫卡的《給菲莉絲的情書》)

1924年5月11號,卡夫卡過世前三周,他還在進行《飢餓藝術家》的工作,這可說是他生前最後一部作品。當他校對完後,卡夫卡放聲哭泣,哭了很久,他生前最後認識的好友克羅普托斯克(Robert Klopstock)目擊了這個場面,他說:「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這麼明顯地表露自己的情感。卡夫卡總能表現出一種接近於超人的自我控制。」這種克制的毅力,不免讓人聯想到小說中的那位飢餓藝術家。

但還來不及看到《飢餓藝術家》付梓,卡夫卡便於6月3日過世,地點是維也納附近的療養院。《飢餓藝術家》在幾個月後,由史密德出版社(Die Schmiede)出版,這是一家新出版社,由一票左傾的知識份子所開設的,是馬克斯・布羅德於1923年介紹給卡夫卡的,之後的《審判》也是這家出版社所出版。

〈飢餓藝術家〉於1922年10月刊登在「新觀察」(Die Neue Rundschau)的文學雜誌,寫作時間可回溯到前一年的2月,他在捷克與波蘭邊境巨人山脈的度假小鎮史賓德穆勒(Spindlermühle)休養時。當時卡夫卡已被肺結核所苦,他變得非常瘦,進食也有很大困難。因此這部短篇與他身體經驗之間,有很大關連。〈飢餓藝術家〉探討了藝術與身體之間的對立關係,尤其是卡夫卡幾乎以殉道的方式在寫作,為了藝術犧牲了自己的身體。不少讀者都聽過卡夫卡生前的遺囑是要銷毀他所有的遺稿,並指定馬克斯・布羅德為遺囑執行人。的確,在1920年的簡短遺囑中,他是如此表示,但1922年底他又修改了遺囑,表示〈判決〉、〈司爐〉、〈在流放地〉、〈鄉村醫生〉與〈飢餓藝術家〉可不必受到銷毀的命運,顯示〈飢餓藝術家〉這篇作品在他心中的重要性(這兩篇遺囑收錄在本全集II)。

同樣寫於為肺結核所苦的1921年秋至1922年春的〈最初的苦痛〉,曾於1923年耶誕,刊登在布拉格日報的副刊中。這部短篇與〈飢餓藝術家〉接近,探索了藝術家為了追求完美,而帶有類似強迫症的狀態。一般論者都認為,主角空中飛人是對卡夫卡的內在生命狀態的隱喻,因為在疾病的脅迫下,他開始感受到生命與文學靈感都在離他遠去。

〈一名小女子〉寫於1923年12月到1924年1月間,當時卡夫卡已和他最後一任女友朵拉同居在柏林,這篇文章的靈感可能來自當時不斷批評他用電過多的女房東。這篇作品與〈約瑟芬,女歌手或耗子的民族〉是卡夫卡所有創作中,唯二以女性作為主角的。從這篇文章也可感受到卡夫卡的心理狀態是較為幸福的,因為有別他晚期的作品,筆調不但比較輕盈,結尾也採用了一種樂觀的正面態度。

《飢餓藝術家》收錄的四篇短篇小說中,〈約瑟芬,女歌手或耗子的民族〉是卡夫卡最後完成作品,他寫完後對克羅普托斯克說:「我覺得我也許已經完成對動物吱吱叫聲的研究。我剛才寫完了一篇關於這問題的故事。」這篇小說反映了卡夫卡晚年對猶太議題的關注。

本書另外收錄卡夫卡在報刊發表的11篇作品,時間集中在他早期與晚期。〈女士的祈禱書〉、〈與祈禱者的對話〉、〈與醉漢的對話〉、〈布雷西亞的飛行機〉、〈青年的小說〉、〈長眠的雜誌〉、〈《理查與撒母耳》第一章〉、〈初次的長途火車之旅〉、〈巨響〉等九篇都集中在完成《判決》(1912)之前,大約是1909-11年間,顯示了早期的寫作嘗試。另外,〈木桶〉是寫於1917年,1921年的〈寄自馬特拉哈札〉是篇藝評。

〈女士的祈禱書〉是篇書評,完成於1908年12月到1909年1月。布萊(Franz Blei)是布羅德介紹卡夫卡認識的朋友,他的《粉撲・女士的祈禱書》是72段短篇文字構成,風格與卡夫卡寫於1906-1912之間的《沉思》,十分接近。本篇書評像是卡夫卡的寓言體散文,文章開頭極富有卡夫卡式特色,是從故事中間或接近結尾處開始講起,且不解釋背後緣由。卡夫卡在寫完這篇書評後,陷入創作瓶頸,直到1909年9月寫出〈布雷西亞的飛行機〉後,才又開始大量寫作。

另一篇書評〈青年的小說〉有別於〈女士的祈禱書〉,讀來較中規中矩,卡夫卡對《少年奧斯瓦的故事——書信小說》給予高度肯定,我們能從行文感受到他對主角的認同,而且故事的自殺結尾,與後來1912年的小說《判決》,有類似之處。

前面兩篇書評都是登在《亥柏龍神》這份文學雙月刊,最早的編輯是布萊,卡夫卡也為他寫書評(即〈女士的祈禱書〉),而他的《沉思》八個片段,最早也是登在《亥柏龍神》的1908年3月號上。所以當《亥柏龍神》於1910年底停刊後,他發表了這篇文章,並贊許該雜誌的非主流編輯態度。

〈與祈禱者的對話〉與〈與醉漢的對話〉是取材自《一次戰鬥的紀實》這部作品,這部小說是卡夫卡可考的最早作品(約1903年),後來並沒有出版,只有這兩篇短篇被抽出來刊登。《一次戰鬥的紀實》包含了卡夫卡後期作品的許多主題,而且在大多卡夫卡遺稿中,這是少數卡夫卡自己有下標題的作品。在〈與祈禱者的對話〉與〈與醉漢的對話〉中,讀者可以發現到布拉格這座城市明確地作為小說的故事背景,包括濕淋淋的巷子、市政廳、迪恩聖母院與舊城廣場甚至是卡爾街(Karlsgasse,即現在的Karlova街),都出現在小說的當中,這在卡夫卡作品中,是非常難得一見的情形。

〈布雷西亞的飛行機〉是布羅德與卡夫卡文學友誼的最早紀念碑,1909年夏天,卡夫卡的創作陷入寫作障礙,一部分原因也是他已經在勞工保險局上班,大量文書工作,消耗了他的創作精力。這段期間布羅德一直鼓勵卡夫卡重新提起筆來,卻遲遲無效果。1909年9月4號至14號,卡夫卡、布羅德與後者弟弟奧托,三人在意大利進行一趟十天旅遊,於里瓦(Riva)停留時讀到報導,布雷西亞將舉行國際航空展,布羅德藉機建議在前往布雷西亞的旅途中,結合一場寫作比賽,兩人都須寫一篇文章,看是誰先完成出來。於是卡夫卡就撰寫了這篇遊記,刊在9月29號的《波西米亞日報》上。〈布雷西亞的飛行機〉帶有觀察隨筆的日記性質,對卡夫卡有很大的啟發,幾個月後,他開始寫日記,成為一生中最重要的寫作習慣。

〈《理查與撒母耳》第一章〉與〈初次的長途火車之旅〉的出現,是〈布雷西亞的飛行機〉後續效應。卡夫卡既然恢復了創作力,1911年夏天他們到瑞士、義大利與巴黎的近三周旅行中,換卡夫卡興致勃勃,主動提議再進行一次寫作比賽,只是這一次是兩人合寫,算是卡夫卡的投桃報李了。

1912年10月的刊登〈巨響〉(Großer Lärm)最早出現在1911年11月5號的日記中,是卡夫卡對當時他家人同住的狀況描述。從1907年6月到1913年12月,卡夫卡與家人住在位於尼可拉斯街36號(Niklasstraße)船屋公寓(Zum Schiff)他的房間剛好位在中間,成為家人並經之地,而這個公寓空間布局,也是小說《蛻變》的原型。可惜該屋已毀於1945年,現址是位於巴黎大道30號(Pařížská)的布拉格洲際飯店(InterContinental Prague))。

〈木桶〉原本是要收錄在1920年出版的《鄉村醫生》一書(見本全集III),卡夫卡卻在最後在排版校對時,決定拉掉這篇小說。從排版內容來看,卡夫卡試圖做了些添改,但最後依舊不滿意而拒絕出版。在小說中,對室內室外的對比形容,是一個值得觀察的點。由於這篇小說寫於1917年1月中到2月中,而且是在布拉格城堡的黃金巷,當時屋內只有一個炭爐,可能因此激發卡夫卡寫作靈感。但是對寒冷冬天的描述,一樣是〈鄉村醫生〉與《城堡》的敘述重點。

〈寄自馬特拉哈札〉是卡夫卡少見的藝評,也是出自友誼的文章。侯露(Anton Holub)是陸軍軍官,是卡夫卡在匈牙利邊境的馬特拉哈札溫泉療養地,所認識的新朋友,1920年12月到1921年8月間,他在此地療養(本文一開始提到的克羅普托斯克,也是在這裡認識的)。侯露喜歡滑雪等戶外冒險活動,閒暇活動是繪畫與吹笛,卡夫卡很喜歡他。當侯露在這個溫泉度假小鎮舉辦個展時,卡夫卡偷偷地發表了這篇評論,要給侯露一個驚喜。文中展露了卡夫卡年輕時對繪畫的熱情,當提到「尤其是他的鋼筆畫,更使人入迷」時,不免讓我們聯想到卡夫卡的自己塗鴉作品。

本選集呈現了卡夫卡在危機時期的寫作,不論那是身體或心理上的,都見證了他對創作的熱情。

◎本文為《卡夫卡中短篇小說全集IV》的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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