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ek之真是個顯而易見的圈套】不可能的工作術（2-1）

離開朝九晚五改行警備自宅（不對，是租屋處），兼翻譯兼寫稿，生活的轉型著實讓我好奇往昔不屑一顧的「工作術」。

初初有自己接案營生的念頭，我就從米果的《13 年不上班卻沒餓死的秘密》窺見接案生活的端倪，那時的印象是，除了現金流要費點心思顧，說到底就是紀律。少費心思維持辦公室人際交往，可是一下子湧進來的全是「自己」，此際全世界只剩存款能與你為敵，怎麼剋制自己的短處、侷限與惰性，紀律是最簡單的方案，尤其刻進身體裡的習慣－－想到自己可以「任性」的程度一點一滴縮減，有時都會怕。

光是每天定時坐在桌前還不夠，怎麼做事才有效率一會兒也摸熟了，在我身上，記憶是最棘手的任務。不是說我有什麼恨不得除之後快的往事──那是記憶力太好的人才會有的煩惱──我是事情記不住。一件事向朋友說一次新鮮、兩次打個哈哈揭過，三次以上就會被投以白眼；我朋友少，相形之下白眼率也高。點子稍縱即逝，記下來也就罷了，最要命的是，一旦記憶的黯層加深，事業或生活就都很難浮出一幅「全貌」，判斷力也會疲弱。野生動物求生不得不「多工」，無法安居的人只會日趨倦怠。

所以，其實是自我管理（而非時間管理）的問題。小事檢索，近年最風行的心法無非是 GTD（Getting Things Done），便買了艾倫的原書來讀。這本書初版是 2001 年，翌年中國的中信出版社就出了簡中譯本《搞定》，我買的是 2015 年的新版。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現實太複雜，導致談方法的書很難不淪於瑣碎，還是艾倫不善寫書，總之讀起來冗贅難耐，像電影《鬼店》裡圖樣重複蔓延、設色厚重的地毯，令我窒息。後來反而對此書初版預設的辦公室環境感興趣：資料夾、檔案、月曆、筆記本……作者喜歡取裝可愛的名字，像「摳摳檔」（tickler file），做事做到沒事做，叩叩它就很有事──我開始上班之後，多半是點開這些物件的圖示，而不是在印刷月曆的日期上打圈註記；不過GTD這套心法倒不講究工具有形或無形，說穿了，它就是要讓人養成「記憶外部化」的習慣，別浪費寶貴的腦力記憶或回想。

GTD 更像一套修行，但大家帶著業障和舊習入門，不得不花篇幅講方便法門，務求人人有功練，坐臥起居都自然而然捕捉澄清組織回顧投身（GTD 五步驟）。比方說，什麼是「週回顧」？「再次清空腦袋，找到接下來幾週的方向，你會需要做什麼？那就是週回顧。」經艾倫闡述，還是不離五步驟。我們並未管理時間，而是管理自我，讓它在時間裡得其所哉。

著作頗豐的魯曼，身後留下頗具規模的紙片盒，據說是他搭建社會學理論迷宮的工具箱。他寫過一篇詼諧的文章聊「我跟某人」的溝通歷程，「某人是我的卡片盒」，很有意思。魯曼反對根據內容來整理卡片（如同一般圖書館根據圖書分類號來整理書籍），這樣做是無端害自己受困於某種「知識該怎麼分類」的決定。卡片只消編號，知道該放回何處即可，而這組號碼不同於圖書分類號，它比較接近脈絡的編號，譬如編號「57/13」卡片或許關於「個人」這個概念，記錄在哪個脈絡下產生何種概念內容，「57/13a」上則寫了湊巧襲來的隱喻「沒有球洞的撞球檯」作為補充，諸如此類（例子是我虛構的）。最後把卡片登錄起來，註記關鍵字或提及的作者與書名，只記編號還是不大靠譜。

魯曼特別看重卡片（也就是想法）相互連結的可能性，所以拿純屬形式的編號來整理卡片，如此一來，每張卡片不因其內容而優遜於其他卡片，卡片僅因其連向、或被其他卡片連結而獲得輕重不一的權值。魯曼的想法跟後來字母公司（Alphabet, Inc.）旗下「G」公司早期業務的雛形，不謀而合。

久而久之，卡片盒這套外部記憶跟維護人的記憶便有了分歧。向卡片盒提問，它呈現的事物關聯有可能出乎意料（資訊），不僅如此，它帶出的是一支相對完整的脈絡，一次記起一團東西，這是種化約複雜的方式。比方說撰寫本文的時刻，我那不存在的魯曼式卡片盒裡，寫有「哈打奶奶立吞處」的那張卡片，前後應該是跟「國父紀念館站一號出口」、「Lattice 鬆餅」、「大四喜禮盒」、「O2O」，以及我還沒有實際在那裡食用糕點的記憶連結在一起的。

張亦絢在《永別書》裡，寫到王添灯的女兒周身暈染茉莉花香的記憶，因後來蔣政權在「侮辱人的惡性沉默中」殺害王添灯，茉莉花香不可能不被苦難折磨變形，那份記憶於是變成「不可能的記憶」。現時靜好，卻未必夠強韌而能渡無常如常。另一種不可能的記憶是，像吳億偉在《努力工作》寫的，明明有記憶以來，父母總是在忙這份那份工作，怎麼好像沒賺到什麼錢？困惑伴隨童年，及長回顧才了然，階級位置的差異，官姐說的「欠栽培」，造成當年在工作與工作間跋涉，其實「不可能」賺大錢的。有錢人想的跟你不一樣。

※專欄內容為作家個人創作，不代表本站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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