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窗台上的天竺葵日日盛綻,老父親的生活漸成黑白默片
文/群星編輯室
他有個心願,他想看看紐約。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去過亞特蘭大一次,但他只在電影裡看過紐約。大城市的節奏啊,大城市都是些重要的地方。刹那間,願望從心底溜了出來。他在電影裡看到的那個地方有他的容身之地!這麼重要的一個地方居然也有他的容身之地,他說:「好,去吧。」
──富蘭納瑞.歐康納,〈天竺葵〉
老達德利原本在家鄉的膳宿公寓住得好好的,可以靠養老金和打點零工湊合著生活,但住在紐約的女兒基於自己的義務,邀請老達德利來同住。老達德利一想到那曾在電影中看過的大城市,居然有自己的容身之處,不去體驗看看,好像真有點對不起自己。
然而,一個城市的光鮮亮麗,不等於住在城裡的人都能同樣過得光鮮亮麗,生活還是要自己經營。來到紐約、住在女兒家的老達德利每天的生活乏善可陳,透過窗戶觀察著對面鄰居每天準時十點把種植的天竺葵拿去窗台曬,五點半時再收回去,已成為老達德利每天生活中的一件要事。
紐約讓他焦慮,每棟大樓看起來都長得好像,出門搭地下鐵更讓他暈頭轉向,他渴望女兒也能給他一些事情做做,但是別去太遠,他可受不了。
看著鄰居窗台上的天竺葵,他開始回憶起在家鄉喬治亞州時,生活有黑人看護盧提莎和拉比照顧,盧提莎會做飯、種花草,拉比能和他一起去抓魚打獵,不也挺好?他發現隔壁的房子有位穿著西裝的黑人進出,他馬上猜測是那家人請了幫傭,老達德利幻想著或許可以約這位黑人幫傭去捉魚⋯⋯
〈天竺葵〉是美國小說家富蘭納瑞.歐康納(Flannery O’Connor)的作品,也是她第一篇對外發表的短篇小說。歐康納出生於喬治亞州,一九四五年畢業於喬治亞女子學院,並獲得研究生獎學金,進入愛荷華大學的作家培訓班進修,而這篇短篇小說就是她的畢業論文之一。最早在《音調雜誌》(The Accent)刊出,發表之後經過多次改寫,才臻定稿。
歐康納之後的作品,多半是直撲死亡、怪誕、詭異的陰暗境界,閱讀起來,會讓人有喘不過氣且不帶希望的感受,這也使她成為美國南方哥德文學的代表人物;相比之下,這篇早期的作品顯然明亮許多,有興趣的朋友或許可以拿歐康納的另一篇短篇小說〈審判日〉(收錄於《啟示》)來與〈天竺葵〉相對照,兩篇故事設定的背景前提是一致的,一樣是住在家鄉的老父被女兒接來紐約住,但兩個故事的發展軌跡卻逐漸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導致天差地別的結局。
《天竺葵》這本短篇小說集裡,精選了她三篇早期的作品,那靈透的初衷已然呈現,不平等的歧視,無明恐懼,擔心與人不同的怯弱,在歐康納初試啼聲之作就已透露大將之風,在這些故事中犀利地點出人性中的幽微矛盾,引發讀者的深刻共鳴,並留下不凡的印象。
在〈天竺葵〉中,老達德利或許期待能和黑人鄰居變成可以一起出遊的朋友,但他對黑人的交往態度,是有條件的──那是在他的黑人朋友們都了解自己與白人之間不是平等的前提之下才能成立。看似友善的表面,其實包裹著某種自覺理所當然的優越意識。
另一篇作品〈理髮師〉也是討論同一命題的傑作。某地即將舉行地方選舉,候選人有一位白人、一位黑人,而這便引起了地方人士的熱烈討論,當然像理髮廳這樣的地方也不例外,故事的主角雷拜想給黑人候選人一個機會,但他的理髮師和理髮廳裡的其他客人則理所當然地覺得就該投給白人,試圖為自己的選擇辯白的雷拜為此苦惱萬分,而透過歐康納對雷拜心情的描寫,也精妙地點出想要摒除成見的人必要面對的壓力,要拆穿他人理所當然之理並不容易。對照時下台灣政治中,選舉時存在著藍綠對抗思維來同理這一篇小說的情境,更覺諷刺有趣,普世的共鳴即由此而出。
而〈野貓〉主要談的是恐懼,鄉間的野貓已咬死了乳牛,人們擔心野貓繼續為害,年輕人無不磨拳擦掌準備去抓野貓,老加布里埃爾害怕野貓會來咬死他,又作勢賣老,稱年輕人肯定抓不到野貓。入夜後,老加布里埃爾被送到女人們的屋裡待著,他靠數數字來緩解焦慮,但對野貓突襲的懼怕,已成了揮不掉的夢魘。
歐康納經歷了二戰與六○年代美國社會運動,那是一個面對生存和信念均強烈衝擊的時代,深受紅斑性狼瘡所苦的她,一生未婚,以信仰為依歸,奉寫作為職志,透過自己的作品來討論她在意的道德與倫理問題,雖然以三十九歲之齡早逝,卻留給後世一篇篇深刻刺骨的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