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裡有個淺藍色的東西閃閃發光,卻不是藍天的倒影。那是一輛車。
文/艾莉絲・孟若
I 賈特蘭(Jutland)
這地方叫做賈特蘭。從前這裡有間磨坊,也算有個小聚落,不過在上個世紀末已全數消失。無論古今,這裡從來就算不上什麼好地方。很多人相信這地名是紀念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著名海戰,其實早在海戰前多年,這兒就已是廢墟一片。
一九五一年春,某個周六早晨,有三個小男生到這兒來玩。當地小朋友對這地名的由來自有另一個版本──河岸地有一根根凸出的老木條,那群木條旁的河中又豎著一些厚木板,合起來就成了一整排高高低低的木柵(這些木條木板,其實是木造水壩的部分遺跡,是混凝土時代之前的產物)。這一排木柵、一堆基石、紫丁香花叢、染了黑癌病扭曲變形的碩大蘋果樹、每年夏天長滿蕁麻,淺淺的磨坊引水渠──這些物事是過往僅存的痕跡。
有條馬路(或說小路),是從鎮上的主要道路延伸過來,不過始終沒鋪上碎石,在地圖上不過是條虛線,是政府的公用道路保留地。夏天這條路很熱鬧,有人會開車到河邊游泳,晚上則有情侶來找地方停車。這條路上可以掉頭的點在引水渠之前,不過假如那年雨量豐沛,這整塊地就成了蕁麻、牛防風、野鐵杉的天下,車有時只得一路用倒的回到正常路面上。
那個春日早晨,要看到一路通往河邊的車痕並不難,只是這幾個男孩完全沒注意,他們滿腦子想的都是游泳。至少他們會說自己是去游泳──等他們回到鎮上時會對外說,他們可是趁雪還沒融,就去賈特蘭游泳了哩。
河上游這邊,比鎮區附近的河灘還要冷。河岸的樹尚未長出新葉──這時唯一可見的綠意,是從土裡探出頭的韭蔥,是嫩得像菠菜的立金花,隨便哪條流往河川的小溪,都可以看到岸邊滿滿的立金花。這幾個男生在對岸的幾顆雪杉下,看到了他們刻意尋找的目標──一長排低矮的雪堆,結實異常,石般的灰。
雪還沒融。
他們會跳入水中,感受寒意如冰做的匕首長驅直入。那冰匕首從眼後刺穿,自體內直往頭骨頂端搗去。人人隨即揮動四肢,使勁往岸上前進,一邊哆嗦,一邊任牙齒不住格格打顫,再把凍麻了的手腳伸進衣褲中。被酷寒凝結的血液再度流動起來,加上先前誇口終於名實相符,他們這才安心,在隱約疼痛中,重新感到身體真實存在。
他們沒注意到的那車痕直直穿過溝渠。小路上寸草不生,只有前年留下的壓得扁扁的枯草。這車痕直通河邊,沒有掉頭的跡象。這幾個男生直接踩踏過去。只是這時他們離河邊算近,發現有個東西比車痕更引他們注意。
水裡有個淺藍色的東西閃閃發光,卻不是藍天的倒影。那是一輛車,斜斜倒插進水中,前輪和車的前端插進河底的淤泥,後保險桿幾乎露出水面。那年頭淺藍色的車不多見,而且那車圓滾滾的,也不是常見的車款。這幾個男生馬上就認出來了。英國製的小車,奧斯丁,整個縣大概就這麼一輛吧。是那個驗光師的車,韋林斯先生的車。他開車時模樣活像卡通人物,因為他個子矮,體型卻頗壯碩,上半身骨架厚實,頭也很大,彷彿是被人硬塞進那輛小車,好似硬穿上快要撐爆的西裝。
這輛車的車頂有個天窗,韋林斯先生碰上天氣暖和時就會打開。這會兒天窗是開著的,不過他們看不清楚車裡的樣子。車的顏色模糊了車在水中的形狀,而且水也不怎麼清澈,把原本就不顯眼的地方弄得更渾濁。幾個男生先是蹲在河岸上看,後來索性趴下來,像烏龜伸長脖子猛張望。有個黑黑毛毛的東西,從車頂的洞伸出來,很像什麼大型動物的尾巴,在水中悠悠擺動。他們不多久就認出,那是隻手臂,外面罩著深色外套的袖子,外套應該是毛料,很重。看來車裡應該是有具男屍(想必是韋林斯先生的屍體),而且擺成某種特殊的姿勢。想必是水的力量(即使是磨坊的水池裡,這季節水的衝力還是很大)讓他從座位上漂起,搖來晃去,他才會一邊肩膀貼近車頂,一隻胳膊伸出來,頭則被水的重量壓下去,抵著駕駛座那邊的門窗。一只前輪首當其衝深陷河底,所以車不但呈倒栽蔥之姿,車體也歪向一邊。其實,車窗應該早已打開,讓頭探出來,身體才會擺成那個姿勢,不過這幾個男生都沒看出來。他們只想著記憶中韋林斯先生的臉──既大且方,總是誇張地皺眉,卻不會叫人看了不舒服。一頭捲捲的細髮,到了頭頂就變成紅中帶金,挨著額頭斜斜地分線。眉毛的顏色比頭髮還深,而且濃密異常,像眼上爬著兩隻毛蟲。他們覺得滿多大人的臉都怪怪的,這張臉更是怪,所以就算這臉的主人淹死了,他們也不怕看。不過這會兒只看到那隻胳膊,和他蒼白的手。等他們漸漸習慣隔著河水觀察時,那隻手便清晰可見,樣子雖結實如麵團,在水中卻似羽毛飄忽顫抖。待你看慣了這景象,也就不覺希奇。那手的指甲宛如一張張整潔的小臉,以平日聰慧的神情向你招呼,也理性地與周遭劃清界線。
「這王八蛋。」幾個小男生脫口而出,勁頭來了,嗓音也流露愈來愈深的敬意,甚至感激。「這王八蛋。」
回程時他們走得很快,有時變成小跑步但不致狂奔。原先還嬉笑蹦跳,玩得水花四濺,磨蹭著不肯離去,這會兒可不敢了。平常走出林間時故意發出嘻嘻呵呵的鬧聲,也全都置諸腦後。大水沖來的各種玩意兒,他們也只看一眼便繼續往前走。可以說他們行進的方式就像大人一樣,以穩健的速度前進,走最妥當的路線。想到自己得去的地方,想到接下來該做的事,便覺扛著千斤重擔。有什麼擺在他們跟前,一幅畫面就在眼皮底下,卡在他們與這人世之間,畫面裡是大多數成人都有的東西。水塘、車、胳膊、手。他們都有種感覺,等走到某處時,就要扯開嗓門大喊。他們會到鎮上喊著叫著,四處去傳剛剛看到的事,人人聽了無不驚呆,消化這突如其來的噩耗。
他們同樣走著鐵架過了橋,只是完全感受不到這其中的危險,也無所謂勇敢與漠然。他們走的也很可能是行人便道。
這幾個男生沒有順著路上的急轉彎走(這樣可以一路走到碼頭和廣場),反而走進鐵軌棚架附近的一條小路,逕自爬上河堤。整點後十五分鐘的鐘聲響起。十二點十五分。
西西‧佛恩斯是獨生子。他爸媽的年紀比一般男生的爸媽大些,也可能是因為他們家過得不順遂,讓他爸媽顯得老了點。西西和玩伴們道別後便小跑起來,到家前的那最後一條街,他都是小跑步回家。他並不渴望回家,也不覺得早點到家就能讓事情好轉。或許他是為了想讓時間走快點,因為來到這最後一條街時,總是憂心忡忡。
他媽在廚房。很好。她雖然身上還是睡衣,但好歹下床了。他爸不在家,很好。他爸在升降式穀倉上班,週六下午休假。假如他這時還不在家,那很有可能是直接去「坎伯蘭公爵」了。這表示他們那天到深夜才必須應付他。
西西他爸的名字也是西西‧佛恩斯,這是瓦利這兒很出名,大家都很有感情的名字。三、四十年後講古的人會說,這名字無人不曉是因為爸爸,不是兒子。假如有剛搬到鎮上的外地人說「那聽來不像西西呀」,鎮上的人會說,我們講的不是「那個」西西。
「不是講他,我們講的是他老頭。」
眾人講到有次西西‧佛恩斯因肺炎(還是什麼重病)去醫院(或是被送進醫院),護士幫他全身裹上濕毛巾被單好退燒,他出了一身汗,燒就退了,但毛巾被單全染成褐色。那是他體內的尼古丁。護士這輩子還沒看過這種事。西西很高興,他總對人說自己打從十歲起就抽菸喝酒。
還有他上教堂的故事。實在很難想像西西這種人會上教堂,不過那是浸信會教堂,他太太又是浸信會教徒,也許他是為了讓太太高興才去,只是這就讓人更難想像了。他去的是週日禮拜,有聖餐可領,只是在浸信會教會,聖餐的麵包是真的麵包,酒則用葡萄汁代替。「這什麼玩意兒?」西西‧佛恩斯咆哮。「如果說這是羔羊的血,媽的一定是個貧血鬼!」
佛恩斯家的廚房正在準備午餐。桌上擺著切好的麵包,一罐甜菜丁已經開了蓋。幾片臘腸已先在鍋裡煎過(她先煎臘腸再煎蛋,雖然順序應該倒過來才對),擺在爐上保溫。西西的媽剛把蛋下鍋。她一手執鍋鏟,對著爐子俯身,另一手緊按著胃,忍著痛。
西西從她手裡接過鍋鏟,電爐火力太強了,他把它轉小了些。他得先把鍋子拿開,等爐子稍稍降溫,免得蛋白變得太硬,或把蛋的邊緣燒焦。他沒能及時擦掉之前的油漬,在鍋裡放一點新鮮的豬油。他媽從不擦去舊油漬,就讓它一直黏在鍋上,一餐又一餐,只在必要時放點豬油進去。
等他覺得到了合適的溫度,便把鍋放在爐上,把蕾絲般的蛋白邊緣細心調整成俐落的圓形,又拿了根乾淨的湯匙,舀點滾燙的油澆在蛋黃上,讓它定型。他和他媽都喜歡這種吃法,不過他媽常沒能把這招做得很到位。他爸則喜歡把蛋翻面,壓成圓鬆餅那樣扁扁的,煎得硬到像鞋底,再撒上滿滿一層黑胡椒。西西也會把蛋煎成他爸喜歡吃的樣子。
這些男生沒一個知道西西在廚房裡何等能幹──他們同樣完全不知西西在屋外蓋了一個藏身所,就在過了飯廳窗子後,某個外面看不見的角落,一叢日本小檗後面。
他忙著煎蛋時,他媽坐在窗邊的椅上,一邊留意著街上的動靜。他爸還是有可能回家來找東西吃,也可能還沒喝醉。不過話說回來,他爸的所作所為和喝醉的程度,未必總是有關聯。萬一他爸現在就走進廚房,大概會叫西西也幫他煎個蛋,接著或許會問西西圍裙到哪兒去了,說他以後會是個好老婆。這是他爸心情好的時候。倘若他爸是別種心情,一開始的戲碼可能是用某種眼神死盯著西西(既誇張又詭異的威脅眼神),叫他最好小心點。
「你自以為很厲害啊,小鬼?嗯,你最好給我小心點。」
假如西西回瞪他,或者不回瞪,又或者失手掉了鍋鏟,或是哐啷一聲放下鍋鏟,或甚至小心迴避,不掉東西、不出聲音──他爸大多會露出一嘴牙,像狗一樣咆哮。假如他不是來真的,這景象還可能頗荒謬(也真的很荒謬)。沒多久,飯菜碟子或許會統統摜到地上,椅子桌子全翻了身,他爸可能會追著西西滿屋跑,吼著這次一定要好好修理他、把他的臉按在爐子上,給他一點顏色瞧瞧,怎麼樣?你會十分肯定他爸已經瘋了。不過只要這時傳來敲門聲(比方說,他爸的朋友來帶他出門),他的臉會瞬間重新排列組合,他會打開門,用開玩笑的語氣大喊朋友的名字。
「我馬上就來。本來想請你進來坐,可是我老婆又在摔盤子了。」
他講這話,也不指望對方相信。他這麼說,只是要把剛剛家裡發生的一切變成玩笑。
西西的媽問他,天有沒有變熱,他早上到哪兒去了。
「有。」他回道,然後才說:「到河灘那邊去了。」
她說她覺得可以聞到他身上有風的氣味。
「你知道我吃完飯以後要幹麼嗎?」她問。「我要帶熱水袋爬回床上去,躺一躺,或許我會有點力氣,會想找點事做。」
她幾乎次次這麼說,不過那鄭重宣告的語氣彷彿是說,這是個剛冒出來的念頭,一個充滿希望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