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祁立峰讀古文撞到鄉民】那是最後一次離別了,但你渾然未覺
前陣子,鄉民一度熱切討論關於八大特種行業的話題,後來戰得硝煙四起,兵戎傯倥。說起來有時我們一面假道學大談什麼職業無貴賤,另一方面當談及性專區設立、酒店文化或傳播娛樂公司之黑史料時,又顯得鬼祟猥瑣,欲說不得。
但我想無論是哪個時代,那些青樓煙雨,花柳粉黛,難免讓讀者帶入各種有色又旖旎的想像。
古典時期流連聲色場所的作家文人太多了,但柳永絕對是其中最狂的一個。何止像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柳永幾近半生流連風月場,相傳身後由歌妓「合金葬之」,此後清明時節,汴京群妓更舉辦「弔柳會」以悼念他。此等倜儻豔事已經有如傳說,真相不可考。爾後明代馮夢龍《三言》裡有一篇〈眾名妓春風悼柳七〉,是小說還是野史,再難以釐清考據。
我們之前就說過「詩莊詞媚」、「詞本艷科」,既然詞成於花間酒前,因此寫歌妓寫艷情,那是理所當然的題材。常看西斯版的鄉民都知道,一旦酒店妹和你自陳身世,說自己零丁孤苦之淒涼經歷,那可是要暈船被推坑的前兆。只是以前那個時代的八大行業歌妓,難免還是有些惹人憐惜的故事。加上柳永的詞以傖俗俚趣著稱,當時流行語「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我看坊間的宋詞普及書,經常將柳永比作方文山或林夕等詞人,但以其詞流傳之廣,語言意境之通俗,可能在我們這個時代還找不到足以與他比擬的作詞人。
講身世際遇,講江湖傳說,柳永太多傳奇,愈悲愈緩,無以承受。但說起他詞裡的代表作,一般必定提到選在《宋詞三百首》中,且幾個中學國文版本都有選錄的〈雨霖鈴〉: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沈沈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前面說柳永詞俚趣,說他雅俗共賞,所以這首長調雖然絮絮叨叨,字面解釋並不太困難。在深秋的時節與對方分離了,有很多話想說,最後竟只剩哭哭和淚眼。多情的人原本就難以承受離別之景,更何況在清冷時節。於是此去契闊,寶寶心裡縱然有千種風情,寶寶也不說了。
北宋時演唱者就將柳永這闋詞和東坡〈念奴嬌〉「大江東去」作對照組,呈顯宋詞的豪放與婉約。但我覺得這詞最機巧最癡美之處,在於他將離別情境幻設到了一個難以想像的境界。早在柳永前一千年,江淹〈別賦〉就寫過「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矣」的體貼,爾後〈別賦〉被周星馳逆寫戲擬成了「黯然消魂飯」,黯什麼然、消什麼魂飯可能是另一個故事,但爾後作家如何狀離別之景,就成為一個超越的課題。
〈雨霖鈴〉這詞的前半闋講送別的正在進行式,講凝結時間幻夢般的一瞬間姿態,難分難捨,然而蘭舟已摧發,這不就張秀卿「火車已經到車站」的意象?欲語無話,唯有淚先流,若這是一齣MV鏡頭,背景音樂大概就是梁靜茹的「如果哪一天╱我們都發現╱好聚好散不過是種遮掩」。
柳永這詞最濛曖執迷的應該是下半闋,之前我每次喝茫酒醒,你總在我身邊,但從此我們分道揚鑣,明天一個人的我依然會微笑,但當我清醒時,這才恍然發現周遭從此空無一人。植有楊柳的堤岸,清晨的冷風,天邊一抹將翳未翳的殘月。誰還記得是誰先說永遠的愛我,過了太久沒人記得當初那些感動。但多情的人終究會記得啊。所以此去一別,沒有妳的歌聲與記憶的時間裡,那些良辰美景,橙紅橘綠,海上花開,再也沒有了意義。沒有你的世界,再也沒有了意義。
就像張小嫻在《三月裡的幸福餅》的格言——「每一次相聚都是為了離別」,這種同情共感,這種極古典卻又極現代的感染力,可能是柳永的獨家門牆。那一幢幢雋永又細膩,感傷又執拗的的畫面,就像我們記憶裡都有過的——凌晨你和哪個女孩騎過滿是婚紗街的中山北路,她奢言有天也能穿起哪爿櫥窗裡最美的蓬裙白紗。臨別時你為她溫柔摘下安全帽,順手理好她因青春而飽含光澤的秀髮。那是最後一次離別了,但你渾然未覺。
她轉身就踏進華燈初歇的市民大道,你們誰也沒和對方揮手,但你記得她微笑時抿起嘴唇的線條,可愛地猶如填充玩偶。如果我們當時就知道這次的離別是永別了,或像張小嫻那個格言的複寫,人生只若初見,是否會在另一個平行宇宙的量子坍縮前重新選擇,或像電影《蝴蝶效應》似的,讓這段因緣從來不曾發生?但回憶不容半份假設,就和戀愛本身一樣。
此去經年,每當再臨了這樣好景無人傾說的一瞬,我就再次想起柳永,想起他那些幻美蜿蜒,簡直比現在流行歌還貼切還寫真的詞,想起那些錯過的離別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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