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說書】時至今日,你還相信新聞嗎?
文/林齊
(輔仁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現為廣播節目製作人、主持人,udn Globle 轉角國際專欄作者)
本文與【故事‧說書】合作刊載
「水門案」──兩名報社記者的調查報導,掀開驚人的政治醜聞。
《總統的人馬》(All the President’s Men)一書,即是當年這兩位不到三十歲的青年記者伍德華(Bob Woodward)與伯恩斯坦(Carl Bernstein),追查水門案過程的親筆紀錄。
自1972年從一樁水門大廈闖空門事件開始、到1974年總統尼克森辭職,中間還歷經尼克森競選連任成功,總共為時七百多天的水門案調查報導,全濃縮在這本《總統的人馬》之中。伍德華與伯恩斯坦追蹤線索、不時在政治和媒體之間的暗鬥角力、以及神祕的消息來源「深喉嚨」,過程不僅充滿戲劇張力,最後成功揭發竊聽謎雲、迫使「邪惡的」尼克森辭職下台的結局,也帶有著強烈的英雄色彩。
《總統的人馬》書名典故出自1946年的美國小說《國王的人馬》(All the King’s Men),也影射了兩部作品之間共同關懷:當權者建立了自己親信集團,鋪天蓋地的施展權力,獲得利益;尼克森即便辭職下台,仍聲稱其所做所為都是為了美國好、是實踐美國公民所賦予他的使命。為了這個目的,總統的人馬就可以不擇手段嗎?
《總統的人馬》在台灣出版,有其非讀不可的理由,特別是關心「新聞」到底還能相信什麼、還能做什麼的大眾。
水門案至今已逾四十年,「水門」、「深喉嚨」等詞彙人人會用,卻未必能將此案的來龍去脈說得清楚,絕大多數的印象可能以一句「兩個美國記者揭發一件醜聞搞掉一個總統」了事,於是乎,水門案就成了眾人心目中傳頌的媒體神話、業界代表。
事情當然沒這麼簡單。
正由於這種對於美國新聞史發展的淺碟化、類型化之認識,《總統的人馬》這本「原典」著作才顯其價值。
貧乏的美國新聞史
讀《總統的人馬》理由之一,是台灣閱讀環境中貧乏的美國新聞史。
市面上雖然可以找到像《美國大眾傳播》這類屈指可數的傳播史書籍,但若非相關科系學生、或準備考試之用,鮮少有一般大眾閱讀。而在這些台灣所撰之美國新聞史著作,未必能全面掌握詳實的原始資料,人云亦云、泛泛之論者所在多有,更甚者是對於美國新聞史造成教條化、扁平化的認識,缺乏歷史角度的觀照、社會與權力結構的審視。
1990年代的台灣,遠流出版社做了「傳播學名著譯叢」,大量引介歐美相關著作,不乏傳播史以及第一手見證的經典作品,讀傳播領域的人應該不陌生,此系列叢書或可做為認識傳播史的彌補,例如新聞記者大衛‧哈伯斯坦(David Halberstam, 1934-2007),即深度側寫了水門案當時的媒體生態。可惜這些叢書距離現在已有二十多年,市面上很少流通了。
水門案及其採訪報導的過程相當複雜,不能將問題化約成簡單新聞自由之爭,或把人物比擬為善惡對立,而去忽略其中政治、產業結構的複雜性,也幾乎無視所謂的「新聞價值觀」其實是動態性的,會隨著政治與社會產生變化。
當然,並不是說讀了《總統的人馬》就能當做歷史大補帖,但至少能讓讀者更貼近打破這套「新聞神話」的當事人,直接面對兩位記者伍德華與伯恩斯坦的紀錄,特別是書中他們相當細心地、擅長於捕捉情境氛圍,讀者可從中對事件角色有較為立體的認識。
關於水門案主力:《華盛頓郵報》
同樣身為《華盛頓郵報》記者的伍德華與伯恩斯坦,兩人年紀輕、資歷也不深,被報社任命跑這條大新聞時,心情忐忑不安、七上八下。《華盛頓郵報》是創立於1877年的美國老字號,雖然是首都華盛頓的地方報紙,但擁有全國性的影響力與發行量。論及《華盛頓郵報》的著名成就,卻微妙地都與尼克森有關,除了水門案以外,另一件是接續水門案前不久的「五角大廈文件」報導。
《華盛頓郵報》已經因為和《紐約時報》合作的「五角大廈文件」報導槓上白宮,揭露詹森政府的越戰問題,此案雖與後來的尼克森政府較無關聯,但是白宮出於機密保護、向新聞出版施壓的方針因此延續。尼克森對《華盛頓郵報》的不滿,也不是從水門案才開始,《華盛頓郵報》長期以來對尼克森就沒有太多好臉色,喜以政治漫畫的形式諷刺這位共和黨人。水門案在某種程度上是《華盛頓郵報》與尼克森政府緊張關係的延續,在另一方面也是不同世代記者反叛的特性所點燃。
尼克森與CIA的矛盾
最初闖入水門大廈的犯人中,其中一名是前中情局CIA顧問。在水門案全面曝光以後,1974年8月8日尼克森辭職,並承認自己下令CIA以國家安全的名義妨礙司法。尼克森對CIA的掌控,正顯示其中的角力與矛盾。
1972年尼克森當選連任後,因為對CIA的外交工作和全球戰略評估表現相當不滿、也充滿懷疑,矢言要在第二任期之內好好整頓CIA和國務院,特別是改造CIA。尼克森還曾於1972年表示,政府最需要清理門戶的單位就是CIA,於是精簡人力、刪減預算,並重新安排了自己的人馬(如史勒辛格)到CIA裡面。《紐約時報》記者提姆韋納(Tim Weiner)在其記錄中情局活動觀察的著作《CIA:罪與罰的六十年》中,提到尼克森將CIA改造成總統的人馬,同時他也因此相信「CIA有動機意圖使他下臺。」

台大新聞所教授林照真,在本書的導讀中說:
雖然不是每一個新聞記者都能遇到水門案這樣的大案,本書卻提示記者該有的新聞靈感,與如何突破新聞瓶頸等真實故事。水門案絕非偶然,想做一個好記者,本書提供了重要的指南。
不是每一個記者都能遇上深喉嚨,但是能從尋常案件中嗅出不尋常之處,確實並非偶然。
水門案報導證實了採訪的硬功夫,不是靠坐在辦公室打電話就能跑完新聞。同樣擁有全國性影響力的《洛杉磯時報》新聞部就證實,他們在水門案上不斷落後《華盛頓郵報》的原因,在於伍德華與伯恩斯坦花費的時間、走出去採訪的路,都遠多於其他只在辦公室的記者。伯恩斯坦後來在波士頓大學接受榮譽學位時也說,他們並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技巧,只是好好寫出調查報導所知道的事情,就是做好記者的工作罷了。
但《總統的人馬》究竟為「想做一個好記者」,提供了什麼重要的指南?
如何坐等深喉嚨餵新聞嗎?
如果《總統的人馬》能成為像教科書一般的教學指南,根據新聞學者舒德森(Michael Schudson)的說法,至少為記者提供了幾個注意事項:
記者可依據憲法賦予的權利,堅持不透露消息來源;其二是若記者要指控一個人,至少還需要兩個以上的消息來源佐證。只依靠深喉嚨的單一證據不僅危險,也極有可能落入對方的圈套。
調查報導的顛峰之作
水門案報導並不是調查性報導的起源。早在水門案之前,其他的美國都會型報社已有類似的小組編制進行調查性報導,例如《新聞日報》(Newsday)建立一支由一個編輯、三名記者和一位研究員組成的獨立小組,整年只做三件調查報導。《芝加哥論壇報》(Chicago Tribune)、《波士頓環球報》(Boston Globe,電影《驚爆焦點》的報社)分別都在1968、1970年間組建獨立任務的調查報導小組。
在水門案以前,美國新聞環境多少有了制度性的改變。電視新聞則從1950年代到1960年代經歷過麥卡錫主義,調查新聞節目也有相當程度的發展與變化。《總統的人馬》書中出現的一位CBS資深記者肖厄(Daniel Schorr)便是經歷過電視新聞批判高峰時期的記者,從書中可瞥見在同一事件、不同媒體環境之下,記者之間的行動。
你還相信新聞嗎?
《總統的人馬》至少給了我們一個值得繼續相信的範例。伍德華與伯恩斯坦的報導,後續影響了許多對新聞業產生憧憬的青年,進入業界追求第四階級的新聞桂冠。《總統的人馬》給予有志於新聞業者,對於具備批判性、反叛傳統的新聞,一個強而有力的文化認同。即便水門案報導本身,亦有其爭議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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