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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空與無所事事,才是我們生活所必需

文/安德魯.斯馬特

唯一重要的是心靈之旅。

──里爾克

里爾克是個敏銳的人,可惜生不逢時。剛邁入二十世紀的頭幾年,歐洲見識了現代工業經濟的野蠻誕生,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慘狀。這個時期也能看見資產階級對於丈量時間和追求勞動效率最大化日趨走火入魔。此時出現第一波暗示,提示新興的時間管理產業已悄悄對工作的文化伸出魔掌。時鐘首次在辦公室、工廠與家庭變得普遍。人類勞工開始被設想成一套系統中的機器,而這套系統則是用來創造業主的利益。在這樣的背景下,敏感又內省的里爾克捨棄了浪漫的愛情、家人與物質享受,決心追求自己的藝術。

里爾克知道,花時間什麼也不做對他的創作過程極為重要。他立志追求閒散的喜悅──對身處於二十一世紀,總是工作過度且日程表排太滿的我們來說,這個主張簡直是天方夜譚。享受閒散是我們的文化信念完全無法同意的事;少了努力不懈的活動,彷彿就白白虛耗了自己的潛能──我們從小就被灌輸這樣的信念。

現代神經科學告訴我們,其實反過來才是對的──我們真正的潛能唯有通過無所事事的時期才能實現。如同王爾德在《社會主義下的靈魂》(Soul of Man Under Socialism)中寫道:「人類會自娛,也享受文雅的消遣──勞動並不是人生存的目的,娛樂才是──還會製作美麗的事物、閱讀動人的事物,或只是懷著敬佩與歡喜細細琢磨這世界。」

最新的研究透露,某些形式的自我認識只有在閒散狀態下才會向我們展現。預設模式網絡不僅會在我們休息時活化起來,也會在我們將注意力轉向自身且「向內看」的時候變得活躍。我們開始心不在焉,潛意識的內容會滲透到意識層面。預設模式網絡允許我們處理以下幾類訊息:社交關係、個人在遼闊世界中的定位、對未來的幻想,當然還有情緒。

現代的孩子活得都不像個孩子了

懶惰的人並不妨礙進步。看見進步轟隆隆地朝自己逼近時,他會敏捷地讓出路來。

──克里斯多福.莫里,〈論懶惰〉

里爾克善於探索自己的潛意識,以及挖空心思回憶可能早已被遺忘的年少情感與場景,這可能是他大腦的預設模式網絡被允許在他放空時變得活躍的結果。

對許多人而言,這是種恐怖的經驗。你的潛意識中可能有很多東西是你寧願把它們留在那兒的。這些讓人不自在的事物在過去透過徹底遺忘被你壓抑,現在卻來敲你的意識大門,這說不定是有理由的。「工作狂」的常識概念是,他們會透過不停工作來逃避痛苦的情緒,因而受不了無所事事和不活動。

當孩子開始上學,甚至有愈來愈多的情形是早在他們踏進學校之前,父母就會用一連串的活動填滿他們的生活,包括運動、音樂先修班、中文學校、夏令營、到慈善廚房擔任義工、花式騎術訓練課、表演訓練、強化數學能力,以及參與科學研討會。某個社會階級的父母似乎普遍懷有根深柢固的焦慮,擔心自己的孩子有時間四處閒晃,作出像個小孩的事。父母被迫不斷延長工作時間,有時只為了能夠維持同樣的薪水。為了代替我們,我們強迫孩子忍受無休止的活動轟炸,讓那些活動扮演代理父母。我們這麼做是為了說服自己,相信我們仍舊以某些有意義的方式參與了孩子的生活。

我們可以從老師或教練口中得知孩子的成就,彷彿一切盡在掌握中,但其實我們從未親眼看見孩子從事我們為他們報名的活動。畢竟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像是工作!當「遊戲約會」(play date)超越單純與朋友一塊廝混且確實在戶外玩耍時,兒童罹患焦慮症與憂鬱症的比率和兒童肥胖發生率同時快速攀升,也就不足為奇了。

目前這一代的孩子也許會是有史以來第一次預期壽命比上一代短的世代。無論你需要多大量的流行病學與臨床證據說服你這是真的,根本原因其實相當簡單:沒有每天花好幾個小時在外頭四處奔跑、和朋友鬼混、不特別做些什麼,反而無時無刻都按照父母的規劃從事各種活動、學習各種課程,在安排好的時間與朋友碰面、吃大量加工食品、為了實質上擴展自己的世界而大玩虛擬的電玩遊戲,最後孩子不僅肥胖,還很沮喪。

市面上有無數專書與雜誌文章探討孩子的時間管理,對於那些過分關注成就的家長與學生來說,非必要地使用由安非他命衍生的注意力不足過動症(ADHD)藥物,無論在財務或道德上都不是問題,顯然有大量的學術禁藥醫師會開立 ADHD 藥物給未確診的學生,讓他們能達到雷射般的人造專注力,並且在學術評量測驗(SAT)中輕鬆戰勝競爭對手。

這些醫生就跟職業運動賽中可疑的黑社會禁藥醫師一樣不道德。我會說,這同樣是「為求勝利不惜一切代價」的文化,它孕育出強烈渴望,讓人用盡任何必要手段,也要達成根本毫無意義的測驗成果。

強迫孩子在小小年紀就變成一個靠藥物增強且超級有條理的小大人,等於是奪走了孩子對於自己世界的控制感。憂鬱症與焦慮症和人對自己生活的控制感之間有高度相關性。

長期以來,心理學家一直採用饒特的內外控量表評估人們對自己生活的控制程度有何感覺。如果你的評分落在偏向內控這一端,你感覺你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如果你的評分落在偏向外控那一端,你感覺自己的生活受到你之外的某人或某事所宰制。

有好幾項研究顯示,你的評分結果愈偏向內控這一端,就愈不可能變得憂鬱或焦慮。研究人員分析從一九六○到二○○二年這四十二年間的饒特量表數據發現,評分持續從內控這一端往外控那一端移動。這些評分已發生大幅轉移,因此在二○○二年,一個普通的年輕人比八%的一九六○年代年輕人要更為外控(感覺外在力量控制了他的生活)。

《新聞週刊》(Newsweek)雜誌在二○一○年刊登了一則新聞,探討所謂的「創造力危機」,結果並沒有得到太多的關注。報導指出,儘管智商分數不斷上升,用來評量孩童創造力的心理學測驗分數從一九九○年起卻一直持續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