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沒有屍體都要推理】為了七分之六的緣故:談日常推理的社會性
文/曲辰
獨步文化的初野晴「春&夏推理事件簿」系列即典型的日常推理,而若竹七海《古書店阿賽莉亞的屍體》即是舒逸推理。迎接今年(2016)十月訪臺的日本作家初野晴前夕,我們舉辦「認識推理」的暖身專欄,邀請了數位臺灣優秀的推理評論家,深入淺出地談談不殺人的「日常推理」,及即使見血也輕鬆自在的「舒逸推理」,一同揭露推理更多元的風貌!
或許,先從侯孝賢說起。
如果有看過許多侯導身邊的人對他的描述,大概會發現許多字眼是重複出現的:「草莽」、「豪氣」、「粗俗」、「質樸」,他不避諱年少時混過,但也浸泡在社會中多習鄙事,而當他想要把這種強烈生活質感的東西帶進向來浮誇的台灣電影裡的時候,有些東西就改變了。
我們甚至可以這麼講,如果沒有他在〈蘋果的滋味〉、《小畢的故事》等一干電影中日常性的實驗,他很難把人的處境最後推到如同《悲情城市》那樣,置身於一個巨大的歷史場景之前,卻又只採集那些極為樸素的、俗野的部分。這大概也就是某種台灣新浪潮電影的醍醐味,導演們戮力描寫生活,最終卻召喚了社會與其背後龐大的幽靈。
不用我說,恐怕讀過一些社會人文相關書籍的讀者,都可以想到一票可以用已解釋這種召喚結構的術語,但我則是想到一個景象。
我以前的公寓巷口有個園道(這應該算是台中特有都會景觀,把它想成放大十倍乃至二十倍的分隔島,上面種滿花草幾乎類似公園就好),每當我晚上十一點左右經過的時候,十有七八會有個中年男人停車在園道旁的路燈底下,偶爾講講電話,偶爾就是坐在花圃上發呆,但不管如何,就是那台車、那盞路燈、那個人。
一定是這太讓人困惑了,我開始在腦中編造一個讓他這樣做的理由,偷情、抓猴、把風、車流量調查等等都曾列在可能的清單上,直到創造出一個失業但為了搶監護權不得不創造出每天加班的假象的故事版本的時候,赫然發現一件事情。
他的存在是如此醒目,以致於我必須為他的行動找到一個合理的連結,好讓他成為日常的風景。反過來說,日常的基礎居然如此薄弱,稍微一點不同都可以破壞我們跟世界的信賴關係。
日常推理的核心秘密:倫理性
這恐怕也就是,日常之謎的核心,往往指向我們文明的倫理問題的關係吧。
別把倫理這兩個字想得太嚴重,雖然在倫理學中這是一個大命題,但我們這邊先將倫理認知為「在正確的情境對正確的人做出正確的事」就好,而當有人處犯了這邊所謂的「正確」,也就是破壞了社會的既存規則,而在日常推理中,就是在找出破壞規則的理由的同時,凸顯這個規則的存在。
日常是一種「現象」,如果借用海明威的冰山理論,也就是我們看得到的日常只是那冰山表面的七分之一,而現象背後的結構,則沈在水裡,直到表層的現象「謎團化」了,水底下的部分才為人所知。
試著用初野晴《退出遊戲》一書的第四篇〈象息〉為例。
後藤朱里的爺爺在他跟奶奶訂婚後就宣稱要去美國發展,此去音信杳然,奶奶一個人堅強而獨立的養大了小孩也帶大了朱里,就在離開日本四十年後,爺爺帶著滿身病痛回國,死皮賴臉的回到奶奶身邊,並對自己過去的經歷絕口不提,宣稱自己已然失憶。
朱里不相信,並且從許多蛛絲馬跡中拼湊出,爺爺根本就記得那些事情,鬧出了許多風波後,只好拜託同校的春太與千夏解開謎團。而他們手上有的證據,就只有爺爺畫的三幅油畫,構圖都是大象孤伶伶的睡著,而天空的顏色各有不同。這畫的蹊蹺之處在於,大象是警戒心極強的動物,人類幾乎看不到牠們的睡姿,這其實也就是推理的關鍵之處。
這篇小說之所以精彩,是因為作者透過兩個層次,展現出了「日常」的多種可能性。
在第一個層次中,爺爺是因為舊金山的種族暴動,被迫身無分文流浪到芝加哥動物園,於是和大象朝夕相處。但也因此得到了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加上失敗的愧疚感,於是不敢回到日本與家人團聚。
這個答案乍看精彩,也合乎情理,但作者很快的給了第二個更為殘酷的解釋。
同樣起自日常,卻召喚出不同的歷史情境,這不啻是作者在提醒我們,所有我們的「現在」都立基於歷史與社會之上,只是當我們所關注的角度與視點有所不同時,那背後的成因也就有著微妙的差異。
於是,這提供了日常推理更為豐厚的可能,不再只是五分鐘推理或是所謂的小確幸,而是在意識到冰山之下的東西的同時,用心的、專注的關照著冰山之上,藉由逼近日常的真實,而逼近社會與歷史。
日常推理的意義:當小確幸有機會變成大確幸
這或許也提醒了我們,所謂的「小確幸」,並不是那麼單純的追求個人慾望的滿足而已,而是當你認真的面對自己的生活,在某個微小的時刻,感受到屬於日常卻是那麼令人感激的幸福感,那樣的幸福並非單獨存在,而是靠著無數人的積累,彼此建構出來的,你的小確幸,支撐著他人的小確幸也為他人所支撐。
意識到我們並不是單獨存在著,而是作為這世界的一部份而存在。然後竭盡全力的守護自己的日常。
這或許是日常推理可以告訴我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