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拉克獨立建國的重要推手──沙漠奇女子戈楚‧貝爾
文/喬姬娜‧侯威爾
那是一九九七年的夏天。身為《週日泰晤士報雜誌》合約作者群的我們,應編輯羅賓‧摩根之邀,在倫敦某間餐廳共進晚宴,並聽取他對新一期冬季特刊的想法。當我們中的一人跟編輯談論寫作「我的英雄」系列特輯時,其他人便忙著大快朵頤鴨餡餅。我帶著興奮的心情返家,因為我知道誰會是我的「女英雄」,而且我認為對於她那光榮一生的回顧早就該完成了。沒想到這份於當年十月出版的特輯,竟獲得了我三十年記者生涯以來的最大迴響。
選擇在充滿陽剛氣息的世界跟其他男性一同競爭的戈楚‧貝爾(Gertrude Bell),曾一度比阿拉伯的勞倫斯還有名。她極力避免一切公眾的關注。
當我開始寫貝爾的故事時,我尊崇她,她是那些遵循自己對世界抱持的各種浪漫想法的荒野女英雄之一。我十分讚賞她的穿著風格與處世之道──如此時尚,絲質襯裙下有一把用皮帶綁在小腿肚的手槍,穿著蕾絲洋裝又把薄紗紮進去,她的甜點桌鋪著潔淨的亞麻與銀器,彈藥用白色長襪包覆著,然後塞進亞普帆布靴腳尖的部份。她不是女性主義者,她不需要也不期望獲得特別的待遇。
貝爾一家非常富裕,然而並非錢財讓戈楚在牛津大學以一級榮譽學士學位畢業,或幫助她遭逢沙漠中的凶殘部族後還能全身而退,或使她成為一名間諜或英國陸軍少校,或讓她成為詩人、學者、歷史學家、登山家、攝影師、建築師、園藝家、製圖師、語言學家與傑出的國家公僕。上述這些領域她都十分擅長,甚至是開先河者。她多才多藝──就這層面而言,可以和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一世、俄羅斯凱薩琳大帝等偉人相提並論。T. E.勞倫斯寫道:戈楚「具有非凡的天賦」。
然而,一絲不苟才是她真正與生俱來的家族傳承,她十分以其家族的實用主義傳統為傲──對於經濟的掌握,自家龐大鋼鐵業的良好管理,以及公私慈善事業的經營;一旦接到召喚,她便將自己奉獻於那日復一日、單調乏味的辦公室文書作業:將紅十字會自戰時以來一團亂的傷亡暨失蹤辦公室檔案重新建構及歸檔,予以有效率的運作;致力於枝微末節的行政工作與地圖繪製,在考古場址中取得數以百計的精準測量結果,以及在巴士拉與巴格達完成大量的建議報告。
歷經三代,從一介工匠晉升至中產階級頂端後,貝爾一家開始與貴族聯姻。但他們仍身處於英式生活的上流社會網絡之外,那些不對外人開放的俱樂部除了賦予世襲特權與權力外,還決定了你的刻板角色、往來對象以及人際關係。戈楚很享受在禁錮的社會生活常規中僅存的少許自由。儘管與往來的重要人物平起平坐,她也大約知道身為勞工階級意味著什麼,以及這些階級的家庭是如何在流落街頭與勞動救濟所之間的夾縫中求生存。
她那清楚、明確的眼神穿透了政治正確、驕傲自大、身分地位與社會名聲。面對頑固的主教、浮華的政治人物或是自我感覺良好的教授,她一向不假辭色。十五歲時,她就確定凡不可證實者並不存在,且毫不保留的跟她的聖經老師這麼說。她對任何人都是直來直往──不管對方是自傲的教授、揮舞著小刀的伊斯蘭托缽僧、貪腐的土耳其官員,抑或衰微的英國貴族皆然。
她的朋友來自各行各業,從伊拉克的園丁到英國駐印度總督,從《泰晤士報》記者到身經百戰的部落勇士,從伊斯蘭大學者穆智台希德到阿勒頗的僕人。一旦他們得到了她的信任,她便會是他們最可愛、最貼心與最忠誠的友人。
當然,她四處樹敵。對於那些平庸的英國官夫人,她從沒好臉色──「惡魔抓光空洞愚蠢的女人!」她曾這麼說道。她會攻擊那些威脅到她的人,與流氓和殺人犯共進晚餐時也毫不客氣當面直斥對方。在研究過程中,我認為她可能為後者的其中之一所殺害,研究她作品的學生以及至少一位近日英國文化協會成員也認同此一觀點。
正因意識到這種持續不斷的威脅,就連睡覺時她也槍不離身,即使身處約克郡老家,她也偏好在花園的避暑別墅過夜,而非在大屋的舒適臥房裡與摯愛的家人共度。難道這是她試著保護家人的方式嗎?儘管我並未找到她被謀殺的事實,證據也很難取得,但某些人希望她早日歸天這點卻是毫無疑問的。就像她總是滿懷著興奮與好奇,在遠行中勇敢探索未知之境,我相信,她的離去也不過是最後一次的探險罷了。
她渴望婚姻、建立屬於自己的家庭,然而不幸屢屢毀滅了她的希望。然而,她仍深受眷愛,尤其是她奉獻了畢生心血的偉大家族──阿拉伯人民,仍非常敬愛她,也沒有忘記她。最近,她的名字與對伊拉克的奉獻被重新選入英國學校的課綱中。勞倫斯激發了阿拉伯的起義行動,但讓阿拉伯人邁向國族之路的卻是戈楚。她勸誘且介入,引導並規劃,最後終於實現了那承諾再三卻差點被出賣的獨立果實。她不畏艱辛的致力於這項任務,而勞倫斯卻深陷痛苦、猶疑不定、最後放棄了阿拉伯議題,試著從自己飽受折磨的人格中逃離出來,並以「空軍新兵蕭」(Aircraftsman Shaw)此一難以辨識的角色重新現身。
戈楚以一種完美的一貫性,堅持著她對於阿拉伯人民的抱負。她向開羅情報局聰明卻不知所措的同事們,示範著如何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為自己國家取得一些進展;她引領著乳臭未乾的英國駐美索不達米亞管理局逐漸成長茁壯,和阿拉伯人攜手同心並讓雙方互蒙其利。當殖民主義者上司企圖炒她魷魚時,當邱吉爾想要一口氣將英國從伊拉克全部撤離時,當歐洲的政治陰謀將她所有成就導向災難邊緣時,當她訴諸最後手段,讓沙烏地阿拉伯國王費瑟(Faisal)不致以阿拉伯主權之名全盤盡棄時,她仍舊恪守自己的原則並堅持到最後一刻。
她在巴格達創設了公共圖書館與伊拉克博物館,一九三○年時,博物館將主要展館的落成典禮獻給她以為紀念。該博物館仍保有伊拉克自第一波文明開化以來的珍寶。儘管伊拉克的未來處於極不確定的情況,有一樣事實卻是毋庸置疑的。逝世於一九二六年,戈楚‧貝爾身後留下和善與有效率的伊拉克政府,改革了制度性的貪腐,並致力於追求公平與和平。在那個「帝國」與「殖民主義」被視為負面字彙的年代,英國對伊拉克建國絲毫無須感到羞恥,她最終仍舊實踐了阿拉伯獨立的承諾。我相當認同她的牛津老友珍妮特‧霍格斯(Janet Hogarth)對她的評語:「我認為,她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女性,或許也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女性。」
費瑟在位期間,伊拉克人民都可以過著無憂無懼的日子。他的兒子,加齊(Ghazi)王子──戈楚在他小時候曾送他哈洛德百貨公司的玩具──於一九三三年繼承王位,並繼續強勢地領導國家,或許可以說太強勢了:為了鎮壓一起亞述人的獨立暴動,他批准了一九三三年的大屠殺。在戈楚逝世後,她一手打造的王朝仍持續了逾三十二年之久,然而歐洲卻在僅僅十三年之後便再次投入戰爭,還把其餘世界也拖下水。如今,美國與英國連給現在的伊拉克四年和平且良好治理的承諾都做不到呢!
她留下的豐富信件、日記,以及情報資料,毫不遜於她的八本書籍,加上她的鉅著《美索不達米亞民政之審視》,使她成為史上最為歷歷可考的女性之一。她的見解如同其文字所透露出來的那麼獨特、幽默、有遠見,而且目的如此清楚明白,指引我該如何寫作這本書。在我看來,儘管其生平脈絡缺乏了能夠完整呈現戈楚思維所需的敘事張力,她的想法還是得以為人了解及賞識──這正是為何我決定要採用她自己的文字,並以不同的字體標示其文字,而非以往常的傳記方式寫作。搭配她的生平故事,她的文字使讀者立刻感受到她炙熱心靈的火花,栩栩如生地呈現其才智與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