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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與落難公主的組合,是不變的票房特效藥?

文/梁庭嘉

縱觀迪士尼六位公主,發現迪士尼如何打造公主其實有跡可循。

沃爾特‧迪士尼決定製作《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時,曾向動畫師表示他認為一部大片的要素是「美麗動人的女主角、駭人聽聞的反面人物、風趣幽默的典型故事情節」。如今看來,這三點可說是他對迪士尼公主動畫的最高指導原則。1950 年他更明白說出「程式」(formula)一詞,原文是「我的程式是:大家就愛捧場灰姑娘和王子」(My formula: people always like to root for Cinderella and prince.)。

其實《灰姑娘》的程式是從《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傳承下來的,除了內容外,兩者在形式上有不少共性,譬如開場白採用翻開童話故事書的方式,故事書的首頁首句就是「很久很久以前」(once upon a time)……由於《灰姑娘》的首映票房超過《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一倍之多,這種刷新紀錄的勝利足以讓沃爾特‧迪士尼確定兩件事:一、觀眾喜愛公主與王子題材;二、公主程式的有效性。因此,迪士尼繼續走公主路線,果然九年後,第三位公主《睡美人》登場。

歸納公主程式與研究角度息息相關,因此產生不同的結果。

一、公主程式A

勞倫‧福克斯(Lauren A. Fox)在《迪士尼神奇──拆解迪士尼動畫女主角的神話》從情節上分析迪士尼六部公主動畫的共性,她認為迪士尼循著某一成功模式套在六部公主動畫中,每部動畫只做小部份的更改,忠實維持父權強迫約束女性的意識形態。她指出迪士尼的公主程式為:

  1. 受壓迫的女人;
  2. 迷人的王子;
  3. 死於自身邪惡的壞人;
  4. 不在場的母親;
  5. 可愛的動物;
  6. 漫畫的配角角色;
  7. 愛是女主角對抗邪惡的解毒劑。

二、公主程式B

希樂‧L‧鄂西兒〈製作公主系列──以歷史角度看迪士尼動畫的女主角〉一文緊盯迪士尼動畫與原版童話的差異,找出迪士尼在視聽上為童話公主添加的元素,分析這些元素的意義、目的與影響。她將迪士尼動畫歷史大分為古典期(1934-1966)、黑暗期(1966-1985)、復興期(1985-1992)與後復興期(1992-1997)。由於她的發現散落全文各處,重點整理為兩大點:

(一)公主的身體

舞蹈演員,是迪士尼特別為白雪公主、灰姑娘和睡美人指定的真人模特兒。根據鄂西兒考察的史料,白雪公主由洛杉磯舞蹈教練之女瑪裘瑞‧貝奇(Marjorie Belcher)擔任;職業舞者海倫‧史坦利(Helene Stanley)則是灰姑娘和睡美人的模特兒。由於舞蹈演員身材修長、比例勻稱、舞姿曼妙、步履輕盈、舉手投足有韻律感,我們看到白雪公主在森林中高歌翩舞的模樣,宛如好萊塢歌舞片的女主角;灰姑娘則是幹再多粗活仍然手臂纖細、窈窕動人。

到了八十至九十年代,迪士尼改變作法,扮演美女貝兒和小美人魚的雪麗‧史東納(Sherri Stoner)與扮演茉莉公主的羅碧娜‧利齊(Robina Ritchie)都不是舞蹈演員,而是身材性感、曲線玲瓏的年輕女性,這種條件讓小美人魚穿上貝殼比基尼顯露出美胸與蠻腰;茉莉公主則以阿拉伯肚臍裝展露豐滿胸圍與圓潤臀圍,以順利施展美人計,即使她說過「我又不是獎品」這句話。至此,白雪公主的被動優雅被茉莉公主的主動魅力完全取代:

迪士尼把公主塑造成一種視覺奇觀,讓公主的身體性徵越來越明顯……公主越主動,自我意識越強,性徵也越明顯,越被對象化。

鄂西兒認為在迪士尼古典期中,公主雖然無法逃脫父權制的框框,反而不必被父權制視覺美學控制,因為善良女孩將來要為人妻,不能表現性感,只有壞女人才性徵化(sexualize)。但到了復興期,公主已有女性意識,知道自己可以利用身體性徵得到目的。結果,越來越性徵化的迪士尼公主是父權思想和野心女性一起合作的產物。

(二)夢想之歌

迪士尼公主的歌詞只有唯一主題:夢與希望。

白雪公主被森林小動物圍繞時唱著:「期盼一個我愛的人今天就發現我,我希望、夢想他會說出美好的事……有一天我的夢想會實現。」

灰姑娘被兩位後母的女兒當女傭般差來喚去,仍然滿懷信心唱道:「她們不能阻止我夢想,不管內心多沮喪,只要繼續相信夢想,一切就會成真。」當王子出現時,她改唱:「這就是我的夢想奇蹟,這就是愛……我認識你,在夢中我們曾一起散步。」

睡美人在森林中採莓,唱道:「我常想,我常想,是否歌聲會帶來一個人,給我一曲愛的樂章。」當她與小鳥們扮成的男伴翩翩起舞時唱著:「我認識你,我曾在夢中與你漫步;我認識你,你的眼神是如此熟悉……你與我一見鍾情,就如夢中一般。」

小美人魚躲在藏寶洞玩著從海難船隻撿來的人類用品,感歎地唱:「盼望我能成為人類世界的一份子。」邂逅人類王子後改唱:「盼望能成為你的一部份。」也就是從 part of that world 轉變成 part of your world。

美女貝兒覺得與鄉下人格格不入,經常一個人散步到小山丘,遠眺巍峨的城堡唱著:「我要冒險去某個地方,比這鄉下生活更豐富的地方」。

茉莉公主坐上阿拉丁的魔毯遠飛千里之外大開眼界,看到皇宮外的美麗新世界,心懷感激地和阿拉丁對唱:「現在我和你在一個全新的世界……再也不想回到以前的地方。」

三、公主程式C

筆者認為,迪士尼佈局的公主身世充滿著精神分析學的暗示,這些人為的安排成為公主先天的宿命,深深牽引公主的人生,不論沃爾特‧迪士尼一手孕育的白雪公主、灰姑娘、睡美人,還是九十年代的小美人魚、美女貝兒、茉莉公主皆然。茲歸結如下:

(一)母親不在場

首先,迪士尼將公主與母親的關係完全切除,譬如一筆刪掉了白雪公主母親難產死亡的故事開頭;選擇貝侯版《灰姑娘》而不選擇格林版,因為格林版《灰姑娘》第一幕是灰姑娘的母親長期臥病,彌留之際交代遺言,要她做個好女孩,母親會在天堂保佑她;取消了諄諄教誨、一手帶大小美人魚的人魚祖母角色……就這樣,白雪公主、灰姑娘、睡美人、美女貝兒、小美人魚和茉莉公主的共性是沒有母親。

儘管灰姑娘和睡美人有神仙教母(godmother)暗中幫助,但是六位公主在少女階段不是自己摸索,就是只有唯一的男性家長「父親」可以依偎,是故意安排的情節,而非偶然之作。

當公主在絕對父權的家庭中長大,正面女性家長對她的影響也就少之又少。「迪士尼藉著母親不在場的情節將公主塑造成什麼都不是(nothing)的角色,她在沒有正面女性家長引導的世界中和男人獨處,自己也就無能為力。」依照精神分析大師西格蒙特‧佛洛伊德(S.Freud,1856-1939)論《女性心理》,女孩三至五歲會對母親產生初戀,也就是「前俄底浦斯情結」(pre-oedipus complex);但是如果女孩慢慢長大仍無法解決戀母情結並離開母親,就無法蛻變為成熟女人投向男人得到婚姻幸福。也就是「為了能脫離母親的制約,一個人必須發展男性氣質(animus)」,也就是年輕女性必須經過象徵性弒母的過程,才能學習與男性建立關係。於是迪士尼提前為六位公主弒母,讓她們早早與男性有關係。

(二)父親無能為力

在佛洛伊德論兒童性慾中,女孩在三到五歲期間發現自己和男孩不同,出於對陽具的羡慕(penis envy),之後開始由戀母轉向戀父,也就是進入俄底浦斯情結(oedipus complex),想確保異性父母(即父親)對自己的愛與關注,甚至將母親視為情敵。

然而,公主父親的地位在童話中一直可有可無,在迪士尼動畫中依然如此,他可能在劇情中存在,但人物始終沒出現,如《白雪公主》;或是開場白就交代父親再娶,但不久過世,如《灰姑娘》;也可能出現了,但只在片頭與片尾,如《睡美人》;要不就是無所作為的人,如貝兒的父親被全村人譏笑為愛發明的瘋子;《小美人魚》續集《重返大海》(Return to the Sea)中,父王不但被海巫婆捆綁,還被奪走權杖;茉莉公主的父皇經常被大臣(巫師)賈方催眠,導致神志不清……由於父親對女兒愛莫能助,公主只能獨自面對外面的世界,一個人遭遇負面人物的壓迫,例如白雪公主被後母皇后派人追殺;灰姑娘被後母虐待;睡美人被壞仙女詛咒;小美人魚與海巫婆簽魔鬼契約;美女貝兒獨自抵抗加斯頓的粗暴求愛,之後又被軟禁在野獸城堡;茉莉公主被巫師擄走,脅迫下嫁……當公主被迫害時,出面拯救者都不是公主父親。

(三)女性負面人物的壓迫

根據佛洛伊德論戀父情結,女孩會對母親產生敵意,「例如一個女孩可能希望她的媽媽死掉,以便她可以成為唯一對父親的床、物品和將來的嬰兒提出要求的人。」為了解決女孩想獨佔父親、消除母親帶來的種種問題,「童話中,這問題以下列方式得以解決:把重要的女主人分為女巫和守護神,或分為死去的好媽媽和在世的壞後母」。

迪士尼動畫傾向只讓女巫和壞後母出現,這些女性負面人物在形象上如出一轍,不外乎中年婦女,刻薄的五官線條、銳利的眼神、火紅的嘴唇、高聳的盤髮、長長的指甲、恐怖的語調、豐滿的胸部、深陷的乳溝、手段心狠手辣、性情陰晴不定、好猜忌愛嫉妒、心機多又深沉等。

這些特徵齊力呈現出這位中年女性的慾望──對權力和性的慾望。就像後母皇后嫁給白雪公主的父王,她擁有了性,也就等同剝奪了白雪公主對父親的愛,同時因為皇后的權力,她可以下令暗殺白雪公主;灰姑娘的後母有權阻撓灰姑娘參加皇室舞會,後來還將她反鎖閣樓中不讓她試穿玻璃鞋;出生不久即被詛咒的睡美人雖然逃過一劫安然長大,還是無法躲過壞仙女的魔法,終究誤觸紡錘而昏迷;海巫婆不但覬覦小美人魚的迷人嗓音,在續集《重返大海》(Return to the Sea)還稱霸海底王國。

(四)英雄的拯救

女性之間的糾紛最終靠男性來解決,一個拯救弱者的英雄──有權、有勢、有財的英俊王子。在激烈的對抗後,英雄終究打敗了慾望女性,凱旋式完成英雄救美的任務,弱勢女性對英雄的報答是快樂的以身相許,再度演繹了希臘神話中,英雄必定戰勝邪惡母性的力量,並展現年輕父性精神的勝利。

按照心理分析學宗師卡爾‧榮格論女性氣質(femininity)阿尼瑪(anima)、男性氣質(masculinity)阿尼姆斯(animus)的觀點,「這個拯救行動象徵將阿尼瑪人物由母性形象的沉溺中解救出來,只有這項行動完成以後,一個男人才會真正獲得與女性建立關係的能力。」也就是說,這個勝利是男性征服了心靈深處那位消極負面的阿尼瑪人物,使自己更加堅強並且擁有了女性。

總之,迪士尼將公主的人生徹底和母親絕緣,使得公主的戀父情結和英雄崇拜成為人為主導的唯一命運,無形間擴大男性對女孩、女人的影響。父親的無能為力在敘事上滿足了三個合理性:

首先,造成公主一直被女性負面人物欺壓;其次,公主只能等待父親以外的男性拯救,於是英雄出場;第三,將青春期少女儘早由父親手上交給另一個男人,女性繼續被男性保護。

至於終究被消滅的女性負面人物在迪士尼動畫中是邪惡的化身,有能力、權力和欲望的女性被視為壞人,無助的公主在她面前,顯然是被壓迫者,造成女性之間的矛盾:年紀大、有能力、無美貌的女人對年紀輕、無能力、有美貌的女孩的擠壓。

雖然《美女與野獸》與《阿拉丁》沒有女性負面人物,取代的是男性負面人物,但不論是巫婆耳舒拉、粗暴大男人加斯頓,還是貪財貪色的巫師賈方,男性消滅權力者的目的是為了捍衛自己的勢力,因為權力女性、權力男性是他的競爭者。英雄只愛崇拜他的弱女子,拯救弱勢女性可以建立自己的王國。

※ 本文摘自《迪士尼公主與女生的戰爭》,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