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之中,總是有他人;在他人之中,都有我。

文/陳栢青

窗才是鏡子。多少次就著玻璃餘光撥自己的髮,那裡面的自己有一種模糊。臉頰顏線簡陋了不少,梳理起來很克難,卻感覺自己在偷。趁所有人不設防的時候,仍然得以把眼光緊緊鎖著自己,不打算留給外人一點破綻。

很多年後我都記得這一刻,頭髮撥著撥著,那裡頭的自己,忽然走開了。

或是鏡子終究是窗,只是自己的臉疊在另一頭某人身上。他終於走了。但留下一個乍明還暗的影像。會一直刻在我心上。

成為一則鬼故事。

廖梅璇所有的散文則是,鬼還留在那裡。

散文是讀者的窗,我們經過書寫者的人生。廖梅璇的文章是通風良好格局方正的現代主義建築,很簡明,結語總在收束,吶喊的時候少,不過分延伸,只是將觀察作一番妥貼的收納,窗明几淨。她把自己訓練成思考機器,文章有邏輯性。理性昌明,也能引用傅柯,談規訓,講什麼都說得明明白白,彷彿光天化日下無任何驚詫之事。一切都可以攤開來檢視。

這樣明亮透徹,筆尖探入卻是精神病患「四方樓梯以違反物理之姿擰扭相銜接」的封印結界。心智裡茫然四顧是被關冷凍庫一片霜白,生活卻移到瓦斯爐上,「失業」、「待業」一次又一次驚心打出藍燄煎著肉身皮囊。更別說還有性別愛欲的掙扎:「我和你都是等待被虎撲的羊」。有原生家庭裡與奉黨國如宗教神明的父母幾次寧靜革命……

父喪。出國唸書夢碎。待業。失業。憂鬱症。出入精神病院。職場性騷擾。生活壓逼。感情上男男女女誰控制誰操縱誰混亂關係……

廖梅璇的散文集《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裡頭不留一點活路。那不只是貼近自己,根本是逼了。她把自己逼到一種極限,不讓自己快活。也不讓讀者活,我們沒地方跑。她把一切都放出來,放得很開,卻又收的很好,因為再下去,就沒有了。

誰知道乾淨有一天可以作為一種恐怖,透徹則是一種殘酷。

主題和敘述口吻相悖反。輕快與黏膩。極明亮,卻又暗影幢幢。廖梅璇是用一種臨窗的姿態在照鏡子。以經過的方式書寫自己。遂成為一種風格。

但那還不足以成為廖梅璇。多看幾次,忽然發現文章裡有鬼。

書中收錄同名篇章〈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裡,廖梅璇回憶和女友去看久病的阿公,她描述女友「遺傳了阿公的深刻人中和粗短手掌,祖孫兩人臉對著臉,有那麼一瞬,我錯覺阿公的枯敗面容貼覆在女友臉上。」

女友的臉中還有臉。

書中收錄〈父親〉一文全長一萬五千多字,佔全書六萬餘字的五分之一。幾乎當自傳在處理,裡頭的「我」和父親既攙扶又背對,其實是與父親背後黨國餘蔭拉出的長長陰影相抗拮,廖梅璇寫:「有一天洗臉,我望著鏡子,蒼白隆突的額頭,眼睛坑窪,底下青暈滲開來,我長得像父親,鏡裡驟見,彷彿與他狹路相逢,精神折磨對應著肉體的煎熬,無限交疊重複下去。」

連我的臉中都有另一張臉。

寫感情糾葛,〈雙〉裡頭既和男孩「阿遇」拗手把似彼此以身體和身世互憐互慰,相愛又傷害著,但仍對女孩不能忘情。她寫道父喪後:「望著冰櫃裡父親僵硬遺體,感覺阿遇和許多面目模糊的裸女身影圍繞在我們父女身旁,笑嘻嘻的……」

臉又疊上來了。

而另一篇寫精神病的篇章裡,去求職看著主管的臉是「我盯著他泛油浮粉的臉,與父親的枯槁臉容交疊……」

或她寫搭公車時遇到持刀的女人,「殺……殺……殺了你……」,她卻只是凝視著這名持刀紅玫瑰,「我混亂的頭腦變得異常清晰……渾身肌肉鬆開來……」,為什麼自己不怕呢?書寫者說很久以後她才想起來,「儘管當時我還沒有病識感,我已經擁有精神病患的特徵,能感受其他精神病患心理的顫動頻率,不但不畏怯他們如影隨身的黑洞,反而激起我靈魂的共振……」

一切都在疊印,臉中又有臉,關係還有另一段關係。前因後果,他者與自我,誰壓迫誰,誰和誰像,誰取代誰,理不開的。她帶我們去看。看得多清楚,這個清楚,其實是看透。透明不只是風格,更成為詛咒,連事物的背面都透穿了,一切都有關係,明明那麼清楚,可以畫出線條,卻又從哪裡開始不對勁,搭錯線了,當臉孔沿線接上另一張臉,開展出花朵橫切面無限相似又彼此相異的花瓣紋理,沒有盡頭了,那就是迷宮的誕生。

在我之中,總是有他人。

在他人之中,都有我。都有我的父親。

總有另外一個人。

而我將永遠被困在那裡面。

那不是我。

但那就是我。

我,也許是自己的地獄。

這是一座臉之迷宮。我不知道有什麼比這更恐怖。更令人燥狂欲死。

分明是那麼剛截清晰的線條。明與暗。一條條,一畫畫。乍回頭,什麼時候,交纏迴旋成白紙上無數黑色圈圈。力可透紙背。明晰的錯亂。清明的瘋狂。這是廖梅璇的散文集《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所以她書中寫了什麼?

她處理了性別。回首家庭。凝視精神疾病。那是一個吾/無父的城邦。爸爸媽媽投射出的影子裡有黨國的幽魂附體仍在、在感情世界裡則和異性戀男孩既引誘又互相傷害,在此世難存,「一切存在著的都傷害著我」,想逃,想離開故鄉,想去台北,想出國,想貼近女孩的懷中,但下一站不過是又一站,一切只是中途。旅程是這樣開始的。流放是在回頭後才驚覺已經踏出第一步。於是各篇散文中時而是面對吾父的城邦那巨大的銅像壓面,時而是乍然闖入無父的城邦,一時舒展羽毛卻不知道可以就此放鬆飛去,受驚動物似瞬間遲疑、驚詫回過頭,天寬地闊,卻在那個「/」斜線之間游移。好看在這裡,好像可以輕易的歸納,但又不是這麼簡單。好看在,當他是一本散文集的時候,單篇是切面,但多篇連著讀,事件連結,感情起伏,就成了故事。你知道她有女友了,你知道她們在一起十數年了,你知道她跟男孩交往過。你知道她曾經生病。你知道她在最艱困的時候,應該放棄了,但沒有。有個人陪著她……這樣一點一點組織起來,臉中還有臉,篇章之外連著篇章,這也是一種疊印,而記憶是這樣構成的。認識一個人也是。這就是所謂的厚度吧。這是用生命在寫的書啊。廖梅璇幾乎把人生攤開給你看了。無比裸露,這時,不是透了,而是一種近。你不只是靠近她,而是靠近自己。

(也許,那裡頭,有我的臉。)

(我懂,我真的懂。)

(真想親吻她,跟她說。你辛苦了。)

(像是親吻了自己。)

值得一提的是,集中〈父親〉一文寫到離世父親的最後時光,寫鄰近死亡的側臉,寫那個患病的氣味,排泄物比愛的耳語還要直接且原封不動通過身體,同樣的場景與內容,廖梅璇曾經以小說處理過,〈咕咕〉獲得第三十四屆中國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該篇小說最後,父親死後的排遺幻化成一隻隻鴿子,它們輕盈而秩序的振翅飛走了。而在散文裡,鴿子退回魔術師的帽沿裡,你逃不掉的,高溫讓玻璃近乎液態與固態之間,生活裡沒有放鬆的一刻,連此刻經過的你都會被凝結下來。就算只是觀看。但廖梅璇卻堅決要去看,她要直面對決。就是這個直,毫不移開眼睛。散文之所以成散文。

讀這本書便像是火車迎面,讓平裝像精裝厚皮那樣高速砸向你。

我很少這樣痛過。

但廖梅璇挺過來了。

現在,她要帶我們翻過去。翻開下一頁,接下來這些,是為了未來書寫的。

祝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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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介紹: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本書作者/廖梅璇;出版社/寶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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