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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樹的男人」吳晟:這不是革命,是一種態度

文/鄒欣寧

此刻,我們坐在吳晟親手種植群樹的林蔭之下。

夏末秋初,島嶼還未掙脫暑熱,然而蔭下的我們不覺炙悶。微風自遠處的水稻田輕柔拂過來,或許它們來自更遠。海風自西徂東,溯濁水溪而上,挾帶一絲尚未乾涸的水氣,將自然的禮物餽贈給還願意感知的生靈。

不知名的鳥類感覺到了,棲在樹梢上輕快啁啾,和吳晟徐緩沉肅的話語,構成一陣有機的午後小調。

同是種樹人,吳晟如何看待讓.紀沃諾《種樹的男人》書中、耗費三十多年光陰在普羅旺斯高地上遍植數萬棵樹的老人艾爾哲阿.布非耶?在吳晟眼中,艾爾哲阿.布非耶的行動是一種理想,「小說裡描述的種樹是很浪漫的」,吳晟說。

和五十歲起在荒地一心一意種樹,戰爭、孤單都無法阻撓他的艾爾哲阿.布非耶相比──不,甚至是跟創造出布非耶的紀沃諾相比,吳晟無疑扮演著更入世、積極,甚至採取戰鬥姿態的種樹人與文學家。

為台灣環境振臂疾呼

歷經兩次世界大戰的紀沃諾,作品風格素樸而反映宇宙生生不息的能量。終其一生,他堅守無黨無派的政治立場,是和平主義者,也是自然主義者。被喻為「鄉土詩人」、「國民阿爸」的吳晟,同樣以質樸文風享譽,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社運鬥士。年輕時為打倒威權而戰,如今繼續參與守護自然環境的戰役,從反核、反六輕、國光石化、苗栗大埔農地徵收等台灣重大環境爭議事件,都可以看見吳晟振臂疾呼的身影。

「對自然環境的關心是很早就有的,但後來大部分心思著重參與政治社會運動,比較少花力氣在生態上頭。等到年紀越來越大,眼看台灣環境的惡化已到了急迫的地步,我警覺到,該把更多力氣拉回來守護自然生態」。於是,自二○○一年起,吳晟將彰化圳寮家中兩公頃田地改植樹林,十餘年間,他不斷種樹、贈樹,呼籲人們加入愛樹、植樹的行列。詩人吳晟,從此成為台灣文壇中「種樹的男人」。

一顆澀澀的果,如何
而熟而落而怯怯的種子而蒼老了樹
一棵蒼老的樹,如何
而蕭蕭而颯颯而枯竭了汁液
──吳晟〈意外〉,一九七三

「我種樹是更早以前就開始的喏!」吳晟笑咪咪說道,打從童年起,他就愛撿拾各式各樣的植物種子栽種,「對種子的喜好是天生的,讓我感覺到生命的期待」。年幼的他熱衷於栽培實驗,光是觀察不同種子掙出土壤、抽芽拔高的過程,都能帶來莫大的喜悅。這股喜悅,日後持續綿延於他的人生。

「我的童年記憶最深刻的,就是樹」。七十年前出生於戰後農村的吳晟,印象十分鮮明,當時村中到處都是大樹,村人每每在午後、傍晚聚集於樹下,或乘涼,或嬉戲,或交換街頭巷尾的新聞事件,大樹不只提供人們休憩角落,還是情感交流的重要所在,更不用提「哪個人的童年是沒爬過樹的?」樹,成了人與自然最早的接點。

吳晟也記得,早年中南部路旁多野生果樹,尤其龍眼、芒果等,他曾將果樹回憶寫進散文集《店仔頭》裡:

小時候,從我們村子到就讀的國民小學,需徒步將近一個小時,其中一大段路途,沿路有一排龍眼樹,那時教室不足,分為二班制,中午上下學,走過這一排蔭涼的樹下,特別輕鬆愉悅,尤其夏季龍眼成熟時,還可以順手採摘,一路吃到底。每一回想起來,常不禁湧起溫馨感激之情。

樹與人的關係,開始質變

可惜,樹與人緊密的關係,在電風扇和冷氣相繼出現後,開始有了質變。「一到夏天,大家就縮回厝內,自己吹電扇、吹冷氣。人們一起休憩聊天的氣氛、場景慢慢消失,人也逐漸疏離群體,跟外界隔絕,變得自我封閉」,吳晟苦笑說。

「生活方式變化之後,人就不再覺得需要樹」。說到底,人類終究是現實的,一旦沒了需要,情感和連結都是奢談。砍樹幾乎成了台灣全民運動。幾十年間,吳晟眼見人們為了蓋房子、開馬路、蓋停車場,甚至是嫌棄樹木遮蔽光線、落葉清掃麻煩,一味地砍、砍、砍。

「我把這過程稱為『砍樹鋪水泥』」,吳晟說,他見過最荒謬的例子,即使是「森林遊樂區」,為了興建停車場,照樣砍樹鋪水泥,「為什麼不能種植草磚或鋪碎石子,形成天然的停車場,偏要用散熱差、排水也差的水泥?」他嘆了口氣,「然後我們說這種砍樹鋪水泥的過程叫做,建、設」。

二○一四年第一天,吳晟在《聯合報》上連續兩天刊載長文〈敲掉水泥迷思〉,開門見山從一九五○年代政府扶植「台灣水泥」創立、此後水泥業大興說起,水泥商大量掏空山林土石,代之以樓房、圍牆、水壩、河堤、擋土牆、消波塊……無數的水泥產品,將台灣妝點成一座巨大的水泥叢林,每年消耗的水泥量是全世界平均值的五、六倍。這是台灣的「水泥奇蹟」。

由於水泥建設強勢,公家機關也認為用水泥方便,台灣集體發展出狂熱的水泥崇拜,於是有了連「森林」遊樂區也砍樹鋪水泥的奇觀。

不只平原砍樹,從山林到海邊,群樹整片整片的消失,吳晟在二○○二年出版的《筆記濁水溪》中,追索了台灣林業如何以濫砍濫伐而興盛一時,卻造成今日土石流災變的惡因與惡果。

「人類砍樹的歷史是從高山開始。日本殖民時代和國民政府都因經濟需求而砍樹,但日本砍伐較不全面,第一,他們是以人工手鋸,第二,他們有考慮未來性,採取疏伐、留樹頭等方式伐林。到了國民政府來台,基本上是以經濟發展心態全面砍伐,等到大家慢慢有保育意識時,高山林木早就砍得差不多了」。吳晟語氣沉重地說,由於過去數十年間的伐木者「不留樹頭」,「沒有樹根去抓地,日後土石流的危害才會這麼大」。

不只如此,吳晟回憶,從前台灣沿海防風林密布,「海岸一片鬱鬱蒼蒼,真是不得了!那是多麼天然的屏障,把海風、海砂都擋住了。但這個社會竟然把整個防風林砍光……」

越說,他禁不住焦躁了起來,「我現在很急。這個社會從以前就砍樹,先是砍山上的樹換錢,再來是砍平原和海邊的樹換錢,砍到你們這一代,樹都快沒了,怎麼辦?」

每一座殘留的樹頭
千年魂魄仍不捨離去
仍牢牢抓住土石
所有的痛,化作動人的生命力
繁衍成二代木、三代木……
蔚成周遭子嗣、依依環抱
──吳晟〈樹靈塔〉,二○一三

終極目標,是分送樹木給需要的人

起先是批評和抗爭。一九九○年代起,吳晟開始有意識地書寫台灣樹木生態的現況與危機。十六歲發表的第一首詩作就叫〈樹〉,但,不同於年少時出於感性、借樹抒懷,年邁的詩人透過知性的文筆,懇切呼喚讀者留意:在這島嶼上,樹木也跟人一樣,是渴盼存活的主體。

批評和抗爭,是和大眾聲明「我們不要什麼」,而吳晟認為,表達「要什麼」更具積極意義,「因此我用種樹來實踐,來鼓吹」。

早在返鄉任教時就恢復童年植樹習慣的他,除了在家中前院遍植母親喜愛的樟樹,也遊說母親將部分農田改種樹木。二○○一年,母親過世後負責看管家中田產的他,與家人協議,申請當時政府的「平地造林計畫」,將兩公頃農地通通投入植樹。植樹不只為了成林,他的終極目標,是分送樹木給需要的人。

既然阻止不了砍伐,阻止不了惡因生成惡果,至少他可以從相反的面向做些什麼,將樹的種子,灌溉以善的因緣,再將結成的善果散播出去。

吳晟的樹園名喚「純園」。純是母親的名字。頭纏布巾,笑吟吟自田埂間走來的她,在攝影家張照堂的景框中留下永恆的形象。這幀照片如今放在純園入口,每日每日,吳晟和妻子莊芳華會在她的眷望下進入園中,撿拾、清理、照護園子裡的草木生靈。

母親也是吳晟樹木情懷的重要啟蒙者。散文集《農婦》中,吳晟寫下母親為鄰人調解砍樹的風波,紛爭結束,她有感而發地告訴兒子,「你要記住砍樹容易種樹難的道理呀」。

母親愛樟樹。做兒子的先是在前院種了成群的樟樹,等到有了樹園,便把前院好些二十多年的樟樹移植進園中。空出來的前院建了座樓高兩層的圖書起居室,既有樹園安頓樟樹,依計畫移植到最後一棵時,吳晟卻心生不捨,索性將房子設計圖一改,彎曲原本逕直的鋼筋,讓最後一棵樟樹留在原地,與樓房共生。

長在屋裡的樟樹,並不會和榕樹一樣,因根脈生猛、盤曲繚繞而破壞屋舍結構。「樟樹是直根系,就是說,它的根不會往四處亂竄亂長,而是深入土壤底下」,吳晟說,許多台灣原生種樹木都是直根系,這是生物適性擇地而棲的智慧,「台灣颱風多,根扎得深才會存活」。

除了樟樹,純園裡的樹種繁多,烏心石、毛柿、土肉桂、桃花心木、櫸木、台灣肖楠……幾乎全是台灣原生種。

台灣社會接納了外來物種,對原生種卻知之甚少

「這是我的堅持」,曾是生物老師的吳晟解釋,每個地方都有它特定的地理環境、氣候、土壤,也有適合在這地方生長的特定物種,就像北極有北極熊、南極有企鵝、沙漠有駱駝和仙人掌,台灣也有它特別的原生物種。但是因為台灣不斷經歷外來政權的統治,每個外來政權都會引進他們的文化和物種,比如日本,將台灣高山的檜木砍伐運送回國,代之以日本油杉和櫻花;國民政府則將本屬溫帶區域的「歲寒三友」松柏梅,改種在氣候濕熱的亞熱帶島嶼上。台灣社會接納了外來物種,對原生種卻缺乏深入認識。

吳晟認為,站在生態角度思考原生物種,是台灣非常需要的思辨。物種的移出和移入必須謹慎和適量,否則一旦遇上強勢的外來物種,本地原生種的生存空間勢必被衝擊,「就像已經危害台灣高山植物的小花蔓澤蘭一樣」。這種攀藤植物來自南美洲,二戰時被美軍攜帶至印度,隨後在整個太平洋區域迅速蔓延。因為生長速度奇快,又會掠奪寄生植物的養分,阻礙植物行光合作用,小花蔓澤蘭成為全球最惡名昭彰的外來植物殺手。

對於近年各城市常植為行道樹的黑板樹、小葉欖仁和櫻花等外來樹種,吳晟也不以為然。「黑板樹的根系會亂竄,開花時有臭味,對環境也不友善,連鳥都不喜歡,根本就不適合拿來當行道路」,他直指這些不適樹種之所以大肆出現,在於主導城市綠化的政府部門缺乏生態專家。

「台灣大部分的平原最適合闊葉林。只是大家覺得闊葉木沒有經濟價值,落葉要掃要收拾,就對它沒興趣。價值這種東西是人賦予的,但是人卻沒有想過,闊葉木本就合適在我們的土地上生長」,清理樹園告一段落,坐在吳晟身邊小憩的莊芳華,聽到談話忍不住出聲附和。

兩人並坐著,指點園中各據一方的樹群:眼前如青春期少年正在抽高的「落腳仔」是烏心石,吳晟讚道:「它又挺又直,不怕颱風,秋天開花時很香,果實連鳥都愛吃。木材也很好,從前家家戶戶的廚房裡都有它,你猜是什麼?」飯桌?菜櫥?錯,是切菜用的鉆板,「因為木質很硬,剁都剁不壞!」

一旁是櫸木。「櫸木功能也很多,最出名的就是拿來做扶梯」,後頭是吳晟母親最愛的樟樹,「這更不得了喔,台灣以前到處是樟樹,日本人還評鑑為最優良的樹種。剛性的樹幹,柔性的枝葉,整個樹形很漂亮。花香、葉香、皮香、樹材香、種子香、根也香,可以說整棵樹都香。過去,樟樹可以說是台灣重要的經濟來源」。

說著,吳晟回身指向一棵極細的小樹。不要小看它弱不禁風的模樣,這棵毛柿還是個毛頭孩子,一旦長大了,不怕水不怕乾不怕風不怕鹹的它,是台灣海岸最好種的防風樹,不信,龜山島上一棵樹齡四五百年、樹圍逾八十公分的毛柿公,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就不懂,這麼好的樹不種,偏偏要去種黑板樹、小葉欖仁、櫻樹,這沒道理嘛」,吳晟搖搖頭,「明明我們有這麼豐富的物種,為什麼一定要用外來的?……」

嘆口氣,吳晟望向樹園深處,前方是當年林務局錯送的陰香肉桂樹。平地造林申請通過,吳晟要求林務局提供土肉桂在內的一級原生木,不料送來的卻是外來的陰香肉桂,「這種肉桂很強勢,現在整個山林也是被陰香肉桂占光了」,但最終,基於一視同仁的立場,吳晟仍讓出一角栽植這些外來肉桂,「至少種在這裡,不讓它氾濫出去,就這樣自我安慰……」

更深處,還有材質堅硬、花紋美麗的桃花心木。桃花心木也適合用作吉他木料。吳晟的次子、929 樂團主唱吳志寧在踏入音樂圈之前,曾被吳晟期待承繼對樹木的熱愛,讀森林系、當個森林保育員。兒子最終並未如父親所願,但是,在樹園深處的桃花心木,會不會有這麼一天,串起了父與子、音樂與樹木的細密連結?

暮色漸次披掛於樹梢上。莊芳華早已回到群樹之間,繼續未完的工作。吳晟對妻子俯身的暗影深情地說:「莊老師是文武全才。琴彈得好,文筆也好,又是勤勞的農婦……平常樹園都靠她整理,我就出一張嘴,跟你們講解」。講得累了,他陷入一陣靜默。

一群歸巢的鳥在樹園旁的水田上空盤旋,呼叫彼此別跟丟了群隊。這片水稻田也歸吳家所有,目前由同為作家的長女吳音寧耕種。吳音寧聯合周圍稻田農夫以無毒、無化肥、友善環境的方式耕作,也和生態保育中心合作「水田溼地生態復育計畫」,連同父母親的樹園,綿亙數甲的土地成了生態基地。

當久已不見的青蛙和螢火蟲,以蛙鳴和點點星光在林間時隱時現,吳晟一家種樹、種田、友善土地的行動,儼然完成了一次長長的寧靜革命。

「應該說,根本不用革命。這行動不存在任何衝突,你不用抗爭也不用去打,只要好好照顧這個區域」,吳晟強調,「這不是革命,是一個態度。如果大家都能發自內心愛樹、護樹、種樹、顧樹,有了這普遍的情感,即使只種兩棵樹,好好照顧,三十年後就可以像我家的樟樹一樣,成為子孫的大樹」,他信口念道,「這就叫做『少鋪水泥少傷害土地,多種樹多愛地球』」。

園中密植樹木,是為大量贈出。除了學校,吳晟也贈樹給故鄉溪州第三公墓,成立全台少見的森林墓園。「最近還有個虎尾砲兵指揮部的將官,也喜好文學,看到我寫有樹送人,就跑來要樹,大概這陣子就會來移植了」,吳晟指著已身形模糊的樹影,「要送給他的,就是這些烏心石」。

這片暗沉沉的大地,是吳晟生活七十年的所在。他說,自己不喜歡離家,偏好定居在同一片土地。將親手栽植的樹木分贈到各地的他,卻教人想起翅果。風來時,翅果展開薄薄雙翼,乘風離開母樹。風歇止,它飄然降落於塵土,在天地人的滋養下,茁壯為雄渾的大樹。多年後,島嶼某個角落爬樹嗅聞樹香的孩子,可會知道有個男人,不只種樹,還給樹以翅膀,讓它們遍布於此於彼,於無所不在之處?

傍晚在自家小樹園
日常休憩 靜看葉片謝幕前
最後的舞姿
又如流連依依的揮別
偶有一截枯枝
啵一聲掉落
躺臥在鋪滿落葉的地面
我彷彿聽見
辭行的喟嘆 非常輕
拿起竹耙 掃成堆
像例行性清掃逝去的日子
抬起頭 落葉迴旋又紛紛
才正要輕吁出聲
赫然發現 枯枝
是新芽萌發的預告
每一片落葉 輕易鬆手
都是為了讓位給新生
──吳晟〈落葉〉,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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