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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愛中近乎窒息的普魯斯特

文/愛麗絲.米勒

任何人如果曾花費相當長的時間完全遁入馬塞爾.普魯斯特的世界,都會知道這位作家能帶給讀者的感覺、敏銳、意象與觀察有多麼豐富。普魯斯特為了寫出他所經歷的豐沛印象,年復一年地寫著《追憶似水年華 》這部鉅作。

為什麼他不將這種經歷貢獻於生活呢?為什麼他在完稿後才兩個月就過世了呢?而且為什麼是窒息而死?

事實上,他在母親過世後才能夠寫下他自身所觀察、感覺與思考的特別世界。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是母親難以忍受的負荷。他永遠無法向母親展現他真實的樣貌、想法與感覺。這點可由他寫給母親的信件中清楚看見,我會把信件內容節錄在後文中。

母親用她的方式去「愛」普魯斯特。她非常關心他,但她希望能決定他的所有大小事、支配他的人際關係,即便到了十八歲仍對他發出禁止令。她希望普魯斯特能以她需要的方式依賴、順從著她。普魯斯特偶爾會試著抗拒,但同時又柔弱地、某些時刻甚至是絕望地,為他的違抗感到抱歉,因為他太害怕失去母親的鍾愛了。普魯斯特雖然一輩子都在追尋母親的愛,但卻必須藉由內心退縮來保護自己逃離母親不斷的掌控與權力需求。

普魯斯特的母親珍妮特(Jeanne)是一個非常保守、溫順、典型的「好」中產階級家庭的女兒,她對兒子特殊的創造力感到害怕。珍妮特非常注意要扮演好一個名醫、教授的妻子,並受到社會大眾的欣賞,社會大眾的評價對她而言非常重要。她認為普魯斯特的獨特性與活力是一種威脅,她用盡辦法讓這種威脅在世界上消失。而她那個敏感、纖細的孩子並沒有忽略這些,但他必須沉默很長一段時間。

直到母親死後,他才得以公開他精確的觀察,並批判當時的中產階級社會,在他之前沒有人這樣做過。他沒有批判自己的母親,雖然她正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就在他的母親過世後,也就是普魯斯特三十四歲的時候,他在給蒙泰斯屈[1]的信中寫道:

她知道我沒有她就活不下去……從此刻開始,我的人生失去了它唯一的目的、它唯一的甜美、它唯一的愛、它唯一的慰藉。我失去了她,她那永不終止的警覺在帶給我唯一的人生甘露,在平靜與愛中……我被所有痛楚浸濕了……誠如照顧她的護士所說的:在她眼中,我永遠都只有四歲。(節錄自 Mauriac, 2002: 10)

這段有關普魯斯特對母親之愛的敘述,反映出他對母親悲劇性的依附,這種依附讓他不可能解脫,而且不留任何空間讓他可以公然反抗那持續的監控。他的氣喘病如是傳達出他的困境:「我吸入這麼多空氣,並且不被允許將之吐出,她給我的一切一定(muß)都是為了我好,即便我會因此窒息。」

回顧普魯斯特的童年故事,可以釐清這場悲劇的根源。它說明了為什麼普魯斯特會如此長時間地摯愛著母親,且無法從她身邊脫離,即便他絕對是因此而受苦。

普魯斯特的童年時光

普魯斯特的整個童年,如果沒有母親的睡前吻就無法入睡,但這種強迫性的需求越被父母──與周圍的其他每個人──覺得是丟臉的「壞習慣」,這種需求就越強烈。像其他的孩子一樣,普魯斯特一定想去相信母親的愛,但不知怎地他似乎無法擺脫儲存在身體裡的記憶,他的身體牢記著他一出生後母親的雜亂情緒。睡前吻可抹去這種身體最初的、強烈的感知。但到了第二天晚上,疑慮又會再度報到。而且,母親晚上不斷地造訪樓下的沙龍,更喚醒了孩子心中的這種懷疑,讓他覺得對母親而言,那些資產階級的雅士淑女都比他還要重要。畢竟,與這些人相比,他是多麼渺小啊!他就這樣躺在床上,等著他所期待的愛的信號。然而,他不斷地從母親所接收到的,是勸誡他要舉止良好、行為乖巧、以及「正常」。

長大成人後,普魯斯特出發上路去研究這個世界,他要研究把他母親對他的愛偷走的世界。他的作法是先積極地投入沙龍活動,後來,他母親過世後,他在幻想之中以一種罕見的熱情、精準與敏感來描寫這個世界。就好像他做了一趟偉大的旅行,最終是為了解答這個問題:「媽媽,為什麼那些人全都比我有趣呢?妳難道不知道他們的空虛、他們在裝模作樣嗎?為什麼我的人生、我對妳的渴望、我對妳的愛,對妳來說是這麼沒有意義呢?為什麼我不過就一個麻煩呢?」

如果普魯斯特可以有意識地經驗到自己的情緒,他或許會產生這樣的想法。但他想當個聽話的男孩,不想製造問題。因此,他投入母親的世界裡,而這個世界開始吸引他。他可以用詩的語言自由地描繪這個世界,也可以不受阻撓地批評它。而這一切,他都是躺在床上做的。他在床上做了趟幻想之旅,病床就像是他的庇護所,可以保護他不被自己揭露的殘酷分析所傷,也不會受到他深怕的處罰。

對作家而言,他可以利用小說人物來表達現實中永遠也無法傳達給父母的真實感覺。普魯斯特過世後才發表帶有強烈自傳式的小說《讓.桑德伊》(Jean Santeuil),克勞德.莫里亞克(Claude Mauriac)[2]視之為撰寫普魯斯特傳記青少年時期的資料來源;我們可以發現普魯斯特在小說裡更加直接地表達他的困境,讓我們了解普魯斯特其實感覺到父母的排拒。普魯斯特敘述:

這孩子本性中的極度不幸、他的健康狀態、他那容易悲傷的性格、他的揮霍癖、他的惰性、他不可能在生命之中獲得一席之地,以及浪費他的聰明才能。(Proust, 1992: 1051)
普魯斯特又在同一本小說裡展現出他對母親的抗拒,但依舊是偽裝成書中的主人翁,讓.桑德伊:

他對自己的憤怒倍增至比對父母的還要多。但他們才是他焦慮、他殘忍的無所作為、他的啜泣、他的偏頭痛、他失眠的真正原因,他真想做些事去傷害父母,或者他更希望不去接受每當母親走進來夾帶的咒罵聲,他想告訴她,他要放棄所有工作,他將會每天晚上都到別的地方去睡,而且他認為他的父親很愚蠢……而這一切只因他覺得需要反擊,並且把那些母親曾對他做過的壞事,用刀劈劍砍的言詞反擊回去。這些他無法說出口的言詞埋藏在他心中,像種無法排出的毒藥般傳布至四肢,他的手腳顫抖著,騰空抽搐,它們在尋找著某種獵物。(Proust, 1992: 362)

相反地,普魯斯特在母親過世後,只將愛表達了出來。他那帶著懷疑與強烈感覺的真實生活究竟留在哪裡了呢?一切全都轉化成了藝術,而這種逃避現實的行為則以氣喘病付出了代價。

一九○三年三月九日,普魯斯特在一封給母親的信中寫道:「我沒有任何喜樂的要求,我很早以前就已經放棄它了。」(Proust, 1970: 109)一九○三年十二月,他又寫道:「不過,至少我以依妳所願而成的人生計畫向夜晚發誓……」(Proust, 1970: 122)其後又在這封信內寫道:「因為我寧願病發而讓妳滿意,也不願引妳厭惡而無病。」(Proust, 1970: 123)普魯斯特在一九○二年十二月初寫的一封信裡的一段話,就身體與道德之間的衝突來說相當特別:

事實是,只要我一覺得舒適,妳就會毀掉一切,直到我再度覺得不適,因為這種讓我病況好轉的人生會刺激到妳……但可悲的是,我無法同時擁有妳的好感以及我的健康。(Proust, 1970:105)

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裡有段關於瑪德蓮蛋糕的著名段落,敘說的是一段少有的幸福片刻,當下的他在母親身邊感到很安心、很安全。他十一歲大的時候,某天散步時被淋得又濕又冷,母親擁抱了他,給了他一杯熱茶和一塊瑪德蓮蛋糕。沒有任何斥責。這顯然足以讓這孩子暫時不再害怕得要死,那種恐懼可能自他出生以來就潛藏在他體內,並與他認為父母不是真的想要他生下來的不安全感有關。

由於父母經常的責備與批評性的言論,使潛在的恐懼不斷地被重新喚醒。這個聰明的孩子心裡或許會這麼想:「媽媽,我對妳來說是個負擔。妳希望我是另一種樣子。妳常常這麼對我表現,而且也一再地說出來。」身為孩子的普魯斯特無法用言語表達這些想法,他恐懼的原因依舊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獨自一人躺在房間裡,等著母親愛的證明,以及對於為什麼她希望他是另一種樣子的解釋。這事實讓人沉痛。痛楚顯然強烈到無法去感覺,他的探究與疑問被宣告為「文學」,並且被放逐至藝術的國度。普魯斯特依舊拒絕解開他人生的謎團。我認為小說名字裡的「似水年華」一詞,是在質疑他沒有活過的人生。

持平而論,普魯斯特的母親不會比當時大部分的母親更糟糕,而且她絕對是用自己的方式在關心兒子的健康狀態。只是我無法認同那些傳記作家異口同聲地大力稱讚她為人母的品質,因為我不認同他們的價值體系。例如,其中一個傳記作家寫道,普魯斯特的母親是一個為兒子犧牲自己的美德模範。或許可以這麼說,普魯斯特早在母親身邊就學會了不去享受自身的喜樂,但我認為這樣的人生觀並不值得贊許,而且也稱不上美德。

引起普魯斯特身上嚴重病症的,是永懷感恩的義務以及永遠不可能去反抗母親的控制和束縛。迫使普魯斯特壓抑反抗之心的,就是內化的道德。

如果他可以像自己筆下的主人翁讓.桑德伊那樣,以自己之口與母親對談,那麼或許他就不會罹患氣喘病,不會承受窒息發作之苦,不需要大半輩子躺在病床上度過,而且也不會那麼早死。普魯斯特在給母親的信中是那麼清楚地寫道,他寧願生病,也不願背負受到母親厭惡的風險。就算在今日,這種形式的表達也並不少見。我們需要做的是,清楚了解這種情感盲目會造成什麼後果。

註釋

[1]Robert de Montesquiou(1855-1921),法國詩人、畫家。

[2]Claude Mauriac(1914-1996),法國作家、記者。

※ 本文摘自《身體不說謊》,原篇名為〈在母愛中窒息〉,立即前往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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