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果子離群索書】可以懷舊,不要守舊;可以懷念,不要懷恨。歲月就是這樣——讀《小村日和》
《小村日和》。全書的主題、內涵、風格,盡含在書名這四個字之中。
這本散文集,敘述的是青春往事,是童少時期成長的地方,與生命所遇合的人事。事,可能不是什麼高潮迭起的事,人,可能不是什麼赫赫有名的人,地方更不是什麼名勝寶地,或許只是大榕樹下涼風吹來打盹的那個下午,或許只是路邊轉角賣糖果的雜貨店,或許只是常來家裡的長輩或鄰居,或許只是一塊空地,一彎清水。許多斷片組合起來,像幅圖畫,靜靜的掛在那裡,若要看圖說話,可能說的只是日常話語家常事;許多事情串連起來,像部電影,卻不是好萊塢那種劇情千迴百轉的大片,或許比較接近侯孝賢《冬冬的假期》那分情調。
這書,我閱讀得慢,一方面慢讀較符合作品氛圍,一方面不時停下來揣度自己喜歡這書的原因。喜歡它,一定是引發我的共鳴,但共鳴點在哪裡呢?
陳雨航長我數歲,且記憶的空間以花蓮村莊為主,與我成長的北台灣小鎮風情略有不同。但生活基調相近,一樣安靜、淳樸、舒緩、沈定,閱讀中讓我不時想起一些原本就記得的舊事,也想起不被遺忘只是未曾想起的某些事情。然而我不懷念也不喜歡我的童少時光。也不太回眸五六○年代的台灣,可見吸引我的不是懷舊題材。
那麼是什麼呢?是文字裡的善意與暖意,是文字背後的濃郁人情與人文氣象。
共鳴是什麼?陳雨航可能也擔心出版後與年輕讀者有世代隔閡的問題,在後記裡他說:「共鳴有時候是類似的經驗或情感的傳達。」因此,雖然他寫的是個人記憶裡的種種過往,但仍「衷心期盼同代或新一代的讀者都會有人喜歡它。」
類似的經驗,共通的情感,可以穿越時代,讓隔代人感同身受,這是文學的魅力。因此《小村日和》的時空背景,與現代讀者或無交集元素,仍然足以傳達出某種氣場氛圍,感動到讀者,作者之前的小說《小鎮生活指南》也是如此。
《小村日和》雖也寫到進入職場後的編輯生活,與年少某事隱約呼應——「很多生命中的細節可能是未來遭遇或是作為的萌芽,只是或隱或顯,或者做時未自知,事後才明白罷了。」此類「當時並不曉得⋯⋯」「⋯⋯後來知道了」的語調句型自有迷人之處。在詹宏志散文集《人生一瞬》、《綠光往事》,我們也充分享受於這樣的閱讀樂趣。儘管如此,全書主力且成績最好的還是在花蓮的年少歲月。陳雨航寫的往日情懷,是時間,也是空間。時間是上世紀五六○年代,工商業尚未發達的時期,時間的刻度尚未這麼精細,光陰不像今日這般似箭。空間,則是作者童年所在的東台灣,是遠離繁盛都會,稻田、蔗田、山邊、水湄、雜貨店構成的村莊。陳雨航以凝鍊而素雅的文筆,以「村子」、「小時候」為關鍵字,描述這樣的時空交會。文筆淡淡淨淨,敘事平平順順,沒有高潮起伏,沒有奇人奇事,成長故事敘述起來雲淡風輕,尤其慘綠少年時期,一般人會有的,或強說愁的黏黏稠稠,或頑皮的冒險犯難,或與家庭、學校的叛逆相抗,這些在《小村日和》裡都看不到。是成長過程沒有思想觀念上的衝突?或是主題設定所致?或者是人格特質的緣故?待考。
時光悠悠,筆調悠悠,《小村日和》的舒緩語氣如催眠曲。這種特效不只是造句用語所形成的,也在於其人之性情。此特質在第一篇〈記憶的村子〉就已顯現。像長篇小說正文開始前所附的人物表,這篇把村裡所見的地標,唱名一般,一一羅列:各種店鋪(雜貨店、理髮店、腳踏車、修理店、小吃店、藥房、冰果店、輾米廠、米店、畚箕木桶店、豬肉店、彈子房、租書店)、電影院、教堂、公路局招呼站、軍營、神社、學校、市場、郵政代辦所⋯⋯。記憶的起點,故事,便從這些地方開始。簡單的地點,簡單的故事,簡單的筆法,而韻味自在其中。
「在我們年幼的時候,時光移動得十分緩慢。」舊日的時光是緩慢的時光,而現代步調太過快速,很多事物或現象快到不及形成記憶就消逝了。不斷變動讓人不安,「那變換的腳步,讓我們難牽手。」(李健〈貝加爾湖畔〉),因此更讓人懷念往日時光長久而穩定的景物與事物。那是一種感覺,不一定是舊時的什麼東西。
歲月就是很多東西不見了,歲月就是很多事情後來才明白,歲月就是很多熟悉的人事地物改頭換面,歲月就是你來而我往。雖然不免唏噓,但不必感嘆,也無須憤慨。可以懷舊,不要守舊;可以懷念,不要懷恨。時代本來就是像輪子不斷的滾動。陳雨航檢視來時路的軌轍,述說走過的痕跡,每個字的顆粒都含蓄而溫潤,這是這本「古」書好看的主要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