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故事都繞著對「人」的關注──關於《陀螺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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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臥斧
初讀短篇集《陀螺儀》,或許會覺得不怎麼「伊坂幸太郎」。
二○○○年以《奧杜邦的祈禱》出道,伊坂幸太郎出版過許多風格多變的作品,做過許多有趣的出版實驗。伊坂的作品大多包含嚴肅議題,但以輕鬆幽默的角色及節奏明快的情節包裹,是故讀來非但沒有沉滯感覺,反倒有種充滿娛樂效果的暢快;伊坂經常使用的時空錯置剪接方式、多線進行敘事技法,也常會在閱讀過程當中不斷製造驚奇效果。
《陀螺儀》的第一篇〈濱田青年真的嗎?〉就有這種特色。
看似離家獨自出現在虛構小城「蝦蟇倉市」的青年濱田,莫名被外貌有點奇特的稻垣延攬為助手,不明就理地開始在鐵皮屋小隔間偷錄/觀察稻垣進行的諮詢工作──面對各式各樣的諮詢這個設定,本身就能發展出許多不同類型的故事(甚至有人來詢問完美殺人的方法),但在伊坂層層套疊的安排之下,劇情在後半開始翻轉,直至迎向出乎意外的結局。
但《陀螺儀》中的其他幾篇,並非情節如此「伊坂幸太郎」的故事。
例如第二篇〈Gear〉。一片末日光景的大地上,幾個坐在疾駛箱形車中的角色進行對話,主要引領情節前進的蓬田,很明顯並不知道為何世界變得如此,其他角色彼此之間看起來在上車前毫無關連,箱形車分明像是在逃離什麼似地橫衝直撞,角色們的對話卻彷彿完全不著邊際。奇妙的是,隨著情節開展,角色們東一段西一段的談話內容,逐漸出現互相扣接的關鍵,似乎解釋了文明世界毀滅的原因。
不過,事件並沒有「解決」。
伊坂的小說大多不照傳統推理小說的路數進行,但也大多保有推理小說的趣味,可是《陀螺儀》裡的幾篇小說,閱讀起來似乎不見得如此:〈Gear〉是帶有科幻色彩的末世寓言、〈二月下旬到三月上旬〉有點純文學調調,〈if〉雖有驚喜,但以伊坂的功力而言,不免顯得稍微平淡。
倘若把這些短篇的原初寫作背景考慮進來,就會發現箇中因由。
創作〈濱田青年真的嗎?〉時,伊坂在寫另一部長篇《瓢蟲》;在後續的訪問中,伊坂提到在短篇裡初次處理「小孩問『為什麼不能殺人?』」以及自己的答案,後來認為這個題目更適合在《瓢蟲》裡討論,於是將其從短篇中抽離。事實上,〈濱田青年真的嗎?〉仍碰觸了這個題目,不過切入的角度沒法子像長篇那麼多,但埋設在情節當中,就讓短篇多了一層誘發思考的轉折。
又例如末世寓言〈Gear〉。
〈Gear〉的創作在〈魔王〉、〈呼吸〉兩篇中篇作品之後(這兩篇作品以《魔王》為名,合為一書出版),顯示伊坂彼時正在思索的社會結構問題:〈Gear〉裡主要角色的各自遭遇,看似獨立,事實上都與「蟬蟲」有關;而「蟬蟲」這種虛構怪物,正是某種平時隱而未顯、一旦發作便會以燎原之姿破壞一切的問題隱喻──可能是核能,可能是地球暖化,總而言之,是人類因為某些私欲的便宜行事,意料之外地提供了毀滅的燃料。在〈Gear〉之後創作的連作短篇集《末日愚者》,幾乎可視為〈Gear〉中對末世人性思考的延續。
其他幾篇的原初背景,也都有類似影響。
〈二月下旬到三月上旬〉發表在文藝雜誌《新潮》的第一百一十期紀念號,伊坂自承受純文學影響很深,雖然以創作娛樂小說的心態寫作,但仍看得出在行文時依發表刊物的特性做了調整;〈if〉的邀稿是有頁數限制的,加入這個前提,便會發現這篇作品的架構其實工整巧妙。〈一個人辦不到〉和〈彗星們〉都是以「某個職業」為前提創作的作品(有一個是虛構的職業),前者原初發表在二○一四年,後者在二○一三年,都是伊坂當時作品回頭聚焦在「人性」關懷上頭的時間;是故,這兩篇作品除了可讀到伊坂在既定的框架限制當中,依舊發揮自身特色的嘗試,也可讀到對角色特質及人際關係的探討。
從這個角度來看,《陀螺儀》這本「短篇集」就有了意義。
無論虛構或非虛構作品,一本「書」理論上應該是具備完整架構的成品,因此,「短篇集」常會有種尷尬──假若只是作者寫的幾個短篇,頁數加起來可成為一本書,就湊在一起出版,難免會有架構鬆散、主題不一的情形;單篇閱讀可能沒什麼問題,卻很難說是一本結構完整的「書」。況且,「頁數」常是紙本出版時才會出現的考量(牽涉到印刷台數、裝訂以及銷售等等出版實務細節),但在可用電子型式發行的現今,上述「短篇集」更加沒有存在的理由。
所幸,《陀螺儀》沒有這個問題。
其一,伊坂在成書時,加入第七篇〈後面的聲音很吵〉。這則短篇將原來在不同刊物、因不同緣由創作的短篇,巧妙收束在一起,將原本四散的短篇創作,嵌合成一本「書」;其二,是伊坂自二○○○年出道以來,不同時期的創作關注的焦點各有不同,而《陀螺儀》裡不計〈後面的聲音很吵〉的其他短篇,最早的〈Gear〉發表在二○○六年,最近的〈if〉則發表在《陀螺儀》出版前的二○一五年,當中的十年跨度,正好可讀出伊坂在不同時期的不同創作面向。
更要緊的是,雖然各篇主題不盡相同,但《陀螺儀》準確表現出伊坂的創作一直保有的核心概念。
《奧杜邦的祈禱》中幾乎不受控的想像力、《Lush Life》裡精密複雜的算計與交錯迴旋的故事線、《重力小丑》中對照殘酷現實的輕盈溫暖、《魔王》和《Golden Slumbers》裡對國家機器的不信任……不管在哪部作品中使用哪種技法,構築哪種氛圍,伊坂幸太郎的作品,幾乎都描述了在時光洪流中,某種宿命般的力量──與其說伊坂是個宿命論者,倒不如說伊坂相當在意群體生活裡,「個人」所占的位置與重要性。
這是伊坂作品持續出現的核心概念。
「個人」或許只是「群體」中的微小齒輪,但一個齒輪的轉動方向為何,其實決定了整體的運作模式。在伊坂的作品中,每個角色的舉動,無論出發點為何,都會對自己不一定知道的另一個角色,甚或更巨大的局勢造成影響,常常搞錯該發送什麼禮物的工作人員是如此,單純受騙(或者因為好色)而答覆垃圾信件的上班族也是如此。
這個概念,同樣反應在書名《陀螺儀》上。
「陀螺儀」原初是依角動量守恆特性製作而成的機械裝置,後來雖然因科技發展而有不同設計,仍都有保持一定軸心、維持平衡的功能。這個裝置的特質,不僅可視為伊坂核心概念的對應,也可視為《陀螺儀》中各短篇的姿態──創作成因不同、表現型式各異,但故事皆有固定的軸心,圍繞著伊坂對「人」的持續關注。
雖然初讀時不是這麼回事,不過,《陀螺儀》其實是非常「伊坂幸太郎」的作品。
本文介紹:
《陀螺儀》。本書作者/伊坂幸太郎;譯者/張筱森;出版社/獨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