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祁立峰讀古文撞到鄉民】想我古代肥宅兄弟們
先說這篇純屬介紹,理性勿戰。鄉民以前喜歡以魯蛇、本魯或蛇蛇自稱,現在眼界遂廣、境界更高,無論自介自表,反串酸人,起手式就是「本肥宅」。認真說起來體重或許與飲食、生活習慣以及家族遺傳和自我健康管理有關,嘲笑人家的體重難免有涉歧視,可不是一現代社會得以容受的行為。
不過在糧食貧瘠、物資匱乏的古典時期,通常記載一個名人的肥胖,往往與其特殊的劣行有關。像之前我們介紹過炫富出名的石崇、王愷,每日珠玉美饌海味山珍,卻也未見關於其體重的記載,於是乎這些古文裡著名的胖子肥宅,往往與其品行道德有所互涉。
首先第一個在史傳中被歧視、被嘲笑的肥宅肯定是董卓無誤。有玩過什麼光榮三國志到三國無雙的鄉民都知道,董卓向來是以胖子的形象流傳,而傳說董卓死後肚子裡脂肪被當油燒,燒了整整三天三夜。這件事雖然聽起來有點獵奇,感覺是電影《奪魂鋸》的橋段,但基本上於史有據,出自《後漢書.董卓列傳》:
(李)肅以戟刺之,卓衷甲不入,傷臂墯車,顧大呼曰:「呂布何在?」布曰:「有詔討賊臣。」卓大罵曰:「庸狗敢如是邪!」布應聲持矛刺卓,趣兵斬之。主簿田儀及卓倉頭前赴其尸,布又殺之。馳齎赦書,以令宮陛內外。士卒皆稱萬歲,百姓歌舞於道。長安中士女賣其珠玉衣裝市酒肉相慶者,填滿街肆。使皇甫嵩攻卓弟旻於郿塢,殺其母妻男女,盡滅其族,乃尸卓於市。天時始熱,卓素充肥,脂流於地。守尸吏然火置卓臍中,光明達曙,如是積日。諸袁門生又聚董氏之尸,焚灰揚之於路。
這是寫董卓被亂軍攻陷,首先李肅用戟刺董卓,沒想到被肥油擋住(才不是,我蔣幹話而已)(蔣幹:還沒輪到我登場),是被鎧甲擋住,沒傷到要害損血不過多,只從車上滾下來,董卓大呼呂布來護駕。所謂人中出呂布,我們中出了叛徒(又在講什麼鬼),呂布早就叛變在先了,拿著詔書說來討伐逆賊,董卓罵了一句很現代的髒話,「庸狗敢如是邪」,老子養的狗竟然敢背叛我,然後他就死掉了。接下來皇甫嵩攻陷郿塢,董卓一族被滿門抄斬,由於董卓暴政百姓積怨已久,於是整個長安城都歡欣鼓舞。
肥宅董卓的下場是曝屍荒野,脂肪流了滿地,看守屍體的官兵還惡搞屍體,在其肚臍上燃火,一時大作光明燒了幾天。這脂肪會不會太多?關於此事,東坡曾有〈郿塢〉詩嘲諷:「衣中甲厚行何懼,塢裡金多退足憑。畢竟英雄誰得似?臍脂自照不須燈」,最後兩句是說哪有英雄像董卓這樣,肚臍的油就可以照亮自己、晚上出門連燈都不用點。哇咧這不是高級酸文什麼是高級酸文?縱觀如今批踢踢,也沒有嗆肥宅嗆那麼兇的。
不過就《後漢書》的記載,只能判斷董卓或許是肥宅始宗,但看不出來他到底是重達幾公斤。另外一個同樣因道德瑕疵,而史有名載的勝利組肥宅,就是唐代那次有名叛亂「安史之亂」的作俑者安祿山,根據《舊唐書》:
(祿山)晚年益肥壯,腹垂過膝,重三百三十斤,每行以肩膊左右抬挽其身,方能移步。至玄宗前,作胡旋舞,疾如風焉。為置第宇,窮極壯麗,以金銀為篣筐笊籬等。
祿山肚大,每著衣帶,三四人助之,兩人抬起肚,(李)豬兒以頭戴之,始取裙褲帶及系腰帶。玄宗寵祿山,賜華清宮湯浴,皆許豬兒等入助解著衣服。
說起來劉煦《舊唐書》寫這兩段實在也有點機,連人家安祿山重達「三百三十斤」都給人家寫出來,肚子垂過膝蓋,每次走路時要左右抬著他走,繫腰帶要兩個人將肚子抬起來⋯⋯若是唐代有狂新聞介紹什麼米其林人,安祿山大大早就上榜了。扯的是唐玄宗還是很寵幸他,還曾經賜浴「華清宮湯浴」,哇哩咧怎麼看都覺得有點不蘇胡。等等仔細想一下,當時不是有個網美楊貴妃,也曾經「春寒御賜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白居易〈長恨歌〉)。可見唐玄宗喜歡賞賜人家泡湯,且無分男女,算是當時高級享受。
雖然介紹了這兩位古代著名肥宅被描寫,或說被抹黑醜化的實錄,如今讀來可能會覺得有些突梯可笑,但認真說起來,在古典時期,史臣記事之本末,多少有出於道德主義的批判,於是乎原本只專屬於個人身體的外表,體態或胖瘦,都成了國家大義、政治是非的體驗徵狀。換言之,明君賢臣往往有一套標準描敘的模式,坐對青蒲,光風霽月,憂國憂民,且飲食克制,體貌閒麗;相對來說昏君庸臣就可能就是另外一種型態。像董卓、安祿山這樣的具代表性亂臣賊子,其體型之憨肥,成了其享樂縱慾的具象化象徵,而因肥壯衍生的各種難堪、羞恥與殘忍終局,也就成了他們的無由迴避之罪愆。
這在今日或許是一種外貌攻擊與霸凌,但在那個前近代,一切好像都理所當然。所以有時鄉民極盡揶揄酸訕之事,去嘲笑某個政治人物的體型云云,我雖覺得此歧視與霸凌頗為不妥,但又覺得這般惡意之傳統或許由來已久、根柢已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