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千上萬的書日日被屠殺,他唯一能做的,是為它們朗讀
文/尚.保羅.迪迪耶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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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推開側門要走進工廠外牆時,這道門老是會嘎嘎吱吱的發出刺耳的聲音。這陣怪聲總會吵到守衛,讓正在看書的他不得不停下手中的讀物。拿在他手中那冊一九三六年重新印刷出版的十七世紀法國劇作家拉辛的劇作《布里塔尼居斯》,因為太常翻讀,使得這本書看來像是一隻受傷的鳥。
「那東西」就在這裡,架放在工廠的正中央,巨大且具有威脅性。季朗在這兒超過十五年的工作經驗,還是沒辦法直接稱呼這台機器的名字,好像叫了它的名字就等於是接受了它,而這是他怎麼樣也不願意的。不直接稱呼它的名字,等於是在它和自己之間架起最後一道防線,這樣他便不至於販賣了自己的靈魂。「那東西」只應以獲取了他的身體為滿足。它的名字就刻在龐然的身軀上,散發出死亡的腐敗氣息:Zerstor 500(毀滅者500)。
Zerstor這個字是來自於德國大文豪歌德的母語中的一個動詞zerstoren,意思就是「毀滅」。這台 Zerstor Funf Hundet
是一台將近十一公噸的大怪物,它是於一九八六年在德國魯爾區南部的 Krafft GmbH 工廠製造的。季朗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它軍綠色的金屬外殼並沒讓他覺得有什麼奇怪的。因為還有什麼比一台目的在於摧毀的機器披上這種殺戮的顏色更正常的?人們第一次接觸到它時,只會以為它是刷油漆的密閉小室,或者是一台大發電機,甚至是很荒謬地以為它是一台巨大的轉輪印刷機。唯一讓「那東西」傲人的是它的醜陋。不過,這只是「那東西」看得見的冰山一角。
在灰暗的水泥地面上,擺放著這具開口有四公尺長、三公尺寬的機器,深暗不見底的開口裡充滿了神祕。就在這個開口的內側,是一個不鏽鋼的巨大漏斗,漏斗裡面就是這一具可怕機器的核心。如果沒有這台機器,工廠就只是一個沒什麼大用的大貨棧。從機器的構造來說,「毀滅者500」之所以這麼取名,即是因它內部有五百枝像男人拳頭大小的榔頭,呈梅花形排列,安置在兩根水平狀的滾筒上。除此之外,還有六百把不鏽鋼刀,呈三軸線排列,以一分鐘八百轉的速度轉動著。在這個狀似地獄的機器內部,還有二十幾根管子排列成一排,不停地以三百巴的強大壓力輸送一百二十度的熱水。
在旁邊的一個不鏽鋼匣內,還有四枝強力的攪拌器。最後,這個巨大機器位於鐵罩裡的柴油發動機是以一千馬力推動著整台機器的運作。這「東西」是生來即為搗碎、壓平、研磨、打爛、撕裂、剁碎、摧毀、扯爛、攪拌、捏揉、浸泡。但是要界定這「東西」,最好的說法還是居易塞普在喝了一整天酒後,仍然壓抑不了他對「毀滅者500」的恨意,而說出:「『那東西』會屠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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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朗很厭惡地掀開「毀滅者500」控制板上的蓋子。這個金屬蓋子在他指頭上顫動起來,這種感覺總讓他不舒服,就好像這台機器迫不及待地想開始它一天的工作。在這個時候,他讓機器的自動作用占了上風。他只讓自己充當操作人員,每個月領取一千八百四十歐元的薪水。
他高聲念著查驗單子上的每一個品項,布尼爾則在一旁跟著單子上的品項東奔西跑,一一查驗。在打開關閉著的漏斗的活板門之前,季朗會先看一眼這個大張的口,看看有沒有自以為勇敢的小動物跑進裡面。老鼠真的是這個機器面臨的問題。這台機器的味道讓老鼠為之瘋狂。大漏斗散發出的氣味對牠們的吸引力,就像肉食性植物的味道吸引著蒼蠅一樣。而且,在漏斗裡面找到一隻比其他老鼠更嘴饞的老鼠也還算常見。季朗發現機器中卡住老鼠時,他就會去衣帽間找來撈網,把老鼠撈出來。老鼠一被救起來,很快就溜走,牠很快地逃到工廠後面去,消失在人們眼中。
季朗特別不喜歡囓齒動物。他之所以把老鼠救出來,主要原因在於不想讓「毀滅者」有肉吃。季朗非常確定,這台機器是很貪吃的,它很愛吃老鼠,當它抓到一隻時,會將牠研磨成碎片,把牠當作是可口的小點心。他相信,一有機會它甚至會吃掉他自己的手。自從居易塞普發生意外以後,光是老鼠肉並不能滿足「那東西」。
在啟動幫浦,並且把開關打開以後,他用大拇指按下了一顆綠色的按鈕。這個按鈕就是布尼爾一直想按的。季朗按著按鈕數到五,才鬆手。每次都一定要數到五,不能多也不能少。太少,機器不會啟動;太多,會讓機器泡在燃料油裡。可瓦爾斯基從他高高在上的辦公室,監視著季朗的一舉一動。按鈕閃動了十幾秒鐘,然後機器才全力開動。一剛開始,一點動靜也沒有。然後,「那東西」像打了一個嗝一樣,地上便感覺到一陣震動。
啟動機器向來很費事。它一開始會打嗝、發出像吐痰似的聲音,好像它頗不情願啟動起來,但是一旦讓它吞下了燃料油,「那東西」就會隆隆運作起來。它起先會從地面上升起一陣低沉的轟隆聲,接著會有第一陣震動,它會傳達到季朗的腿上,然後穿越他全身。再沒多久,庫房裡就會從地板到天花板都會依著柴油引擎的猛烈節奏搖晃起來。他所戴的防噪音頭盔幾乎沒辦法隔絕這地獄傳來的轟隆聲。在「毀滅者」的肚子裡,榔頭急急地搥打著,發出鐵器撞擊鐵器的聲音,這聲音真像是世界末日的聲音。在稍遠處,刀子也飛快地剁著,刀鋒在「那東西」的肚腹深處閃著銀光。水從管子裡噴射而出,發出尖銳的噓噓聲,緊接著一柱蒸氣噴出來,觸及了工廠的屋頂。機器裡散發出一股腐爛了的紙張臭味。顯然,「那東西」肚子餓了。
季朗用手指揮著,讓第一輛聯結車倒著開進來,把貨物卸在卸貨平台上。三十八噸重的聯結車,把它後面載的一堆書統統卸在水泥平台上,讓灰塵掀起了一陣煙。坐在推土機後面的布尼爾迫不及待地想要立刻行動。坐在推土機擋風玻璃後面,從他的眼睛裡就看得出來他心情亢奮。一把巨大的刀刃把推土機上如山一般高的書籍統統掃進機器裡。
「毀滅者」是一台有情緒的機器。有時候,它會哽住,怎麼也吞不下一堆書,為自己的貪婪而受害。有時候,在它咀嚼時,機器就突然熄火不動,它張開的巨口裡卡滿了書籍。這時候就得大約花一個小時清乾淨機器裡的那個漏斗,取下滾筒的榔頭上卡了太多的書籍,一個一個的疏通各個零件,然後再啟動幫浦。對季朗來說,這一個小時真是難捱,一方面要扭著身體深入機器內部,忍受它裡頭難聞的氣味,另一方面還得在這時候忍受可瓦爾斯基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凶惡的破口大罵。還好,「那東西」今天早上似乎情緒很好。它咬住了並吞下了第一堆送進來的書籍,一點也沒有打嗝。榔頭很高興終於有點東西可以搥打,飛快地運作著。只要幾秒鐘的時間,就把最堅牢的裝訂都搗打成碎紙片。成千上萬的書本就這樣消失在「那東西」裡。
從管子裡噴發出來的水把掉下來的一些紙張沖到漏斗底部。在稍遠處,六百把刀子接續了榔頭的運作。刀鋒的削攪把紙片變成了細細的碎紙片。那四枝大攪拌器把這些細細的碎紙片攪拌成稠稠的漿。幾分鐘前還在庫房地上的那堆書,現在卻一點痕跡也沒有。這時候從「那東西」的背上排出像糞便一樣的一團灰暗色的東西,這團東西就掉進了槽池裡,同時發出了可怕的聲音。這一大團紙漿在未來的幾天裡會用來製造另一些書,而這些書有部分還是會來到這台機器,任由「毀滅者500」再一次毀滅。這「東西」簡直可以說是一台吃自己糞便的機器。看著機器不斷排泄出來的糞便,季朗往往會想起在意外發生前幾天,喝了三杯酒以後的居易塞普說的話:「小子,永遠不要忘記,我們之於出版社,就等於是屁眼之於消化系統。」
第二輛聯結車也把它後面載的一些書卸在了平台上。那「東西」的大口像打了一連串嗝兒似的,同時它的榔頭也空空地搥打起來。前一頓飯的殘羹剩菜,也就是被撕成碎片、浸泡了水的幾頁紙在機器中央垂著,就像是一般的皮膚碎片。布尼爾生氣勃勃地走到書堆旁,重新拿書籍來餵養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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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朗最害怕的清理機器的時間終於到了。要把整個身體都伸進「那東西」裡,以便清理它的腸胃,想來就可怕。每天晚上他都得強迫自己下到那個坑裡,但如果他想取得他要取得的,就不得不這麼做。自從可瓦爾斯基在工廠四周都安裝了監視攝影機之後,季朗就沒辦法像以往那樣輕易地取得他要取得的。
居易塞普的意外事件給了老闆一個好藉口,在工廠裝了六台最新型的數位監視攝影機,以便一整天監視著大家的活動。胖子用悲情的聲音肯定地表示,這樣類似居易塞普那樣的意外就不會發生了。但是季朗很清楚,他的悲情是裝出來的。菲立斯.可瓦爾斯基對居易塞普.卡爾密內提這位老年人從來沒有表現過一絲同情之意,他心裡還認為居易塞普不過是個沒有生產力的醉鬼。他反而藉著居易塞普這次的意外,來做一件他早就想做的事,也就是安裝監視攝影機,好讓自己從早到晚賴在皮製座椅裡,挺著肚子來監視大家。季朗認為可瓦爾斯基和他的監視攝影機完全是狗屎。
一旦「毀滅者」停機,季朗就鑽進大漏斗的深處。在這個時候,他常會想起受驚的老鼠絕望地抓著不鏽鋼機件,卡在機器裡的景象。他知道「那東西」在停機的時候是不傷人的,它的開關是關著的,它的燃料油也不會輸進來。然而,季朗還是忍不住留意機器的反應,誰知道從它身上取下他想要的東西時,它不會突然輕輕地動一下,輕囓一小口這時藏身在它裡面的「食物」。
他拔去滾筒上的插銷,然後再鑽進兩排的榔頭裡。他還必須扭動著身子往裡爬兩公尺,以靠近最底層的機件。他大聲呼喚著布尼爾,請他把潤滑油的唧筒從側面的活板門遞給他。這個工作也不能讓身高一百八十五公分高的布尼爾來做。這讓布尼爾很不高興。他不能親身進到機器裡,而只能在外面遞給季朗三十二號的扳手、噴油壺、水管。季朗扭亮了安全帽上的燈。就是在這裡,在機器還熱著的鋼鐵肚腹內,還可以找到今天的收穫。每次都在同一個地方,在成排的刀子之前,可以找到十來頁文字。居易塞普把這些刀口下存活下來的紙張稱為「有生命的皮膚」。居易塞普總會帶著感情地對他說:「小子,這些是從大屠殺裡殘存的生命。」季朗毫不遲疑的,把這些拯救出來的紙張放進他的工作服裡。
然後他一一為機件上了油,並以水清洗「那東西」的肚腹,他便帶著貼著他身體的那些紙張從機器裡脫身。往往,可瓦爾斯基在季朗鑽入機器時,總覺得很苦惱,因為他的員工會有那麼一段時間處在監視攝影機拍不到的地方。這些攝影機即使運作良好,他還是不會知道威紐爾在他的「毀滅者」內部做些什麼。而且,每每季朗從機器鑽出來,到浴室淋浴時,都會給他一個微笑,這更讓可瓦爾斯基覺得這其中必然有緣故,使他心中更為不安。
季朗在熱水水柱下待了將近十分鐘。他受不了「那東西」裡的髒污留在身上。他必須很快沖一個澡,好將這些髒污快快除去。他跨出了門檻,心中有一種從地獄裡走了出來的感覺。一上了火車,他便把他藏在身上的那幾頁紙拿出來,放在吸水紙上,好讓吸水紙吸乾潮濕的紙。這樣他就能夠在明天早上的火車上,把這些紙上的文字透過他朗讀的聲音,將它們釋放出來。
※ 本文摘自《6點27分的朗讀者》,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