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工字出頭已入土:從《失去的城堡》看見的跨世代勞工浮世繪
文/鄭清鴻
新政府上任後,台灣的勞動政策經歷兩次重大的修法。首先是於2016年底推行「一例一休」,確保勞工有一天強制的例假,以及一天彈性的休息日,但同時刪除了《勞基法》原本規範的七天國定假日。再來是「一例一休」上路不到一年,新閣揆於上任之際又再次啟動的修法。然而,這次修法卻被稱為「史上最惡」、「勞權倒退30年」,諸如「休息日工資核實計算」、「特休遞延」、「縮短輪班間隔」、「十四休二」、「提高加班時數上限」等等漠視勞資不對等、過度傾向資方、「期待企業自律」的政策設計,以及部份立委、資方代表加油添醋的幹話,在低薪、高工時、青年貧窮、少子化的當下,勞團喧囂的憤怒以及多數勞工的無聲,只是更加突顯一般受薪階級對政治與現實的無奈而已。
因緣際會之下,工人作家陌上塵的勞工小說短篇精選集《失去的城堡》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重新出版,與其說是時間上的巧合,不如說,在台灣文學的脈絡中,對於工人階級的寫實關照一直都存在。光是2017年,就至少有民視改編自知名鄉土文學作家楊青矗先生的勞工文學作品《外鄉女》的單元劇,以及新世代寫作者林立青呈現第一線勞工身影的《做工的人》等等。前者是將台灣文學史上開工人文學先河的作品影視化,後者則是當今青年世代對勞動經驗與工作現場的直白紀實。再加上《失去的城堡》的推出,2017年或可說是勞工文學豐收的一年,但卻也是見證《勞基法》修惡、過勞悲劇頻傳的一年。
在台灣文學史上,楊青矗、陌上塵可說是相當知名的勞工文學代表作家。其寫作也分別突顯了各自的關懷。楊青矗由泛工人階級的視野轉入勞工運動的描寫,開啟了勞工文學的寫作系譜。而被評論家彭瑞金定位為「第二代工人作家」的陌上塵,則是以其16歲就離鄉背井進入造船廠當起「少年造船工」的經驗與體會,以及在工人、記者等工作中的細膩洞察,刻劃勞工階層面對勞資矛盾、階級壓迫與經濟壓力之中的不滿、苦悶與掙扎。
在這25篇短篇小說作品中,充滿了庶民生活的眾生相:遭到資方惡意資遣或壓迫,走上抗爭但結局不一的勞工;迫於家計或被騙而出賣肉身、淪落風塵的女工;因工殤而支離破碎的家庭;隨著國民政府來台而被安置在國營事業中,但隨時可被拋棄的老兵等等。時過境遷,有些角色的身份或情境或許已不如從前。但這些以1970年代高雄為舞台,以勞苦大眾為主角的作品,確實見證了台灣30多年來社會經濟的演變,同時又鉤勒出勞工階級在不同時代下的相同處境。
相同的部份確實令人驚訝。例如面對修法的質疑,勞動部長曾說:「加班是必要的。」而在小說中,多得是把加班當成家常便飯,不但習以為常,甚至某種程度「樂在其中」的勞工們──因為對一般人而言,加班就是用時間換錢,就是生活得以溫飽的保障。
然而,這些把加班正常化的勞工所面對的,並且也無力自己解決的,是基本薪資過低,必須將全勤獎金、加班費和其他非經常性薪資也一起列入薪資所得,才能勉強維持正常生活的勞動環境。如今《勞基法》修法,也仍然將加班視為必要的收入,漠視基本薪資過低的問題,令人不禁感嘆台灣成為過勞之島,並非一朝一夕。
不過,這些多半以無奈、淒苦甚至人倫悲劇作結的故事,也有溫暖光輝的部份。在作品中,陌上塵塑造出來的角色性格相當鮮明,但也不只是一昧塑造刻板的代表人物藉以製造情節衝突而已。除了典型的資方形象外,亦有對底層勞工充滿同情的白領階級幹部、工運成員內心不為人知的孤獨與運動傷害,以及藍領勞工彼此之間的關懷相助、家庭的羈絆等等。儘管文字與情節都較為樸實,但仍可見在寫作的1980至90年代當下,陌上塵以電影運鏡般,銜接淒苦現實與超脫幻境的轉場試驗。
只是30年來,小說中的若干情境帶來的即視感,依然如此清晰。工人們調侃著自己的那句話:「工字出頭已入土。」似乎仍迴響在群情沸騰的現場和無邊無際的網路世界中,等待著政治上位者真的把勞動者當成心裡最軟的那一塊,進而真正的同理。
或者,我們要等的其實是勞動者彼此團結,成為反轉命運的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