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多年的微縮膠卷:東野圭吾是「千變作家」嗎?
文/寵物先生
※本文涉及《當時的某人》小說情節,未看正文者請慎入
現今在台灣提起東野圭吾這位作家,幾乎可用「家喻戶曉」四字形容,不僅代表作《解憂雜貨店》在書店銷售排行榜高懸已久,只要出書便是再版保證。其作品改編的電影、電視劇在影劇迷之間廣泛討論,筆下偵探加賀恭一郎、湯川學等人也透過明星們的詮釋,形象深植人心。
二○一二年富士電視台製作的劇集「東野圭吾推理劇場」,以東野創作的短篇為藍本,請來唐澤壽明、松下奈緒、反町隆史、長澤雅美、戶田惠梨香、三浦春馬、廣末涼子等一線大咖飾演,非系列的短篇故事能有這種待遇,作者的知名度可想而知。該劇集共分十一回,有四回是從這本《當時的某人》中的故事改編而來,分別是第四回〈REIKO與玲子〉、第六回〈謎中謎〉、第十回〈第二十年的約定〉與最終回的〈重生術〉。
隨著在台譯介的作品數量增加,讀者逐漸明白東野並不是可以從單一面向解讀的作家。可能因為日劇《白夜行》而開始閱讀原著(《白夜行》),陸續接觸《幻夜》(《幻夜上集》、《幻夜下集》)、《聖女的救贖》等作,對他書寫「魔性之女」的偏執感到好奇;也可能因為福山雅治對其筆下的《偵探伽利略》產生興趣,進而得知他是理工出身,還寫過不少像是《天空之蜂》、《分身》、《白金數據》等以科技、醫療、環保為議題的小說。
另一方面,出身大阪的他有著關西人獨特的搞笑功力,從《名偵探的守則》、《超.殺人事件》的吐槽趣味,乃至《怪笑小說》一系列以黑色幽默為基底的短篇故事,都令讀者愛不釋手。當然,你也可能因為東野開始走紅後,陸續有出版社看中的那些早期作品如《白馬山莊殺人事件》、《迴廊亭殺人事件》感到疑惑,因為那實在不像現在的東野。然而,對於讀過《惡意》、《綁架遊戲》,甚至是出道作《放學後》的老推理迷們,早已對他這種小巧精緻、輔以「逆轉」當佐料的本格解謎風格瞭然於胸。
正因如此,當他寫出《解憂雜貨店》這種帶有濃厚人情味的作品時,說讓讀者意外也不是太意外,畢竟走溫情路線雖然是他風格上的轉變,但「轉變」本身就是他的風格。過去的老讀者因為《推理》雜誌上東野的短篇領域較為豐富廣泛,便稱其為「百變作家」。時至今日,東野早已蛻變為「千變作家」了吧!
不過,說東野一直在「變」倒也不盡然。若追尋早期創作的蛛絲馬跡,會發現我們現今對他形形色色的風格印象,在過去便悄然成型。那些日後的名作,有許多即是他前期創作概念的集大成,水到渠成罷了。
本書《當時的某人》收錄的八篇作品多發表於九○年代初、中期,正是他自一九八五年出道後的五至十年間,也是作家走入職業後,對創作理念有一定想法的時期。是以透過這些短篇的集成,讀者得以探究東野這位「千變作家」在三十多年的創作軌跡下,遺留下來諸多概念的線索。
其中最為明顯的,就是本書第四作〈再見,「爸爸」〉。想必有不少讀者即便沒看出來,也會對本篇有濃厚的既視感——這正是日後改寫為長篇,並由小林薰、廣末涼子擔綱主演電影,名為《祕密》的名作之雛型。遙想當時台灣的上映宣傳詞:「妻子的靈魂,女兒的身體,父親該如何與『她』共處?」這樣的構想有些刺激,又有些驚世駭俗,以此延伸的父女關係之情感矛盾,及背後的女性心思,更是該書的主題。對比重構前後的短、長篇兩作,應能體會到東野對自己的題材處理,有著「這樣還不夠!」如此迫切精進、努力挖掘的心。
提到女性心理,東野的男女觀是有時會被讀者提出來討論的一環。相較《白夜行》、《嫌疑犯X的獻身》裡描寫的那股深沉、病態般的執著,他早期筆下的都會男女就顯得稍微「正常」些,不過角色個性中流露的「男人的一廂情願」,及從男性視點下「看不透的危險女性」,此類元素仍俯拾即是。短篇〈REIKO與玲子〉、〈重生術〉描寫的女性都有那麼一點味道,這兩篇恰好也牽涉到一些議題,如精神不能者在刑法上的適用性、精子冷凍保存的技術,及代理孕母等。足看出東野當時已有將小說結合社會話題的寫作嘗試。
至於首篇向卡萊.葛倫與奧黛麗.赫本主演的名片致敬的〈謎中謎〉,則是東野早期身處泡沫經濟的社會氛圍下,創作出的另一種女性類型——趾高氣昂、完全的拜金主義。作中所提的朱莉安娜、GOLD都是當時代表性的迪斯可舞廳,角色對話間不時流露出的紙醉金迷氣息,讀過東野另一部作品《以眨眼乾杯》的讀者或可體會。雖說充滿濃厚的時代感,但本作蘊含的小巧字謎詭計,恰代表東野早期的本格趣味,也正是他日後在《名偵探的枷鎖》中藉角色之口,打算與之惜別的「推理樂園」。
正是對本格推理的熱愛,才寫得出窮究本格的致意作《名偵探的守則》。然而,早在《名偵探的守則》出版的六年前,東野即發表本書第五篇〈名偵探退場〉,及日後成為《名偵探的守則》序章的極短篇〈配角的憂鬱〉。這兩篇以揶揄的形式,分別探究偵探與助手在古典推理中的約定俗成,刨挖解構一番。在得到幾位作家的好評後,東野才開始撰寫「名偵探天下一」的系列短篇。說〈退場〉孕育日後的《名偵探的守則》,真是一點也不為過。
而《名偵探的守則》那帶點寫實的諷諭形式,成為日後《超.殺人事件》的創作能量,到了《怪笑小說》又加入黑色幽默。至於與《怪笑小說》同期發表,本書收錄的另一短篇〈好想睡,不想死〉亦可看出東野在這方面的潛力。據本人在後記中所言,這是他在截稿數小時前撤回原稿,重寫的另一篇全新作品。在瀕臨極限的狀態下,書寫作中人物的另一種極限狀態,不禁讓讀者懷疑,篇名是否代表他當時的心境呢?著實令人莞爾。
〈女人與老虎〉則可看出他對於「哏」的運用。該篇原本出自「將某作家隨興想出的篇名,交給另一作家來寫」這種遊戲性質的雜誌企畫,東野依然處理自如。本篇提及的古代刑罰,出自美國作家Frank R. Stockton的極短篇〈淑女還是老虎?〉,作者結合日文中的另一語彙哏 ,寫成符合主題的趣味極短篇。
最後一篇〈第二十年的約定〉是個開場帶點懸疑,結尾富有人情味的故事。儘管或有因篇幅限制,導致部分段落描寫不足的問題,試著想像若東野改寫成長篇,會是什麼樣子?雖然沒有一定的解答,但東野的另一部類似風格的作品,剛好提供我們足夠的想像:那是描述三名年輕人,帶著偷來的東西躲進一家廢棄雜貨店的故事,同樣有懸疑、有感人至深的人情,時空還從二十年拉長為三十年——這部膾炙人口的傑作,正是本文開頭提到的《解憂雜貨店》。
看到這兒,你還認為東野圭吾是「千變作家」嗎?在每部看似轉變風格的傑作之前,必定留有作家蛻變的前兆,儘管那可能只是名不見經傳的一部短篇、一則段落,甚至僅是一句對白,也往往是作家思想的一段微縮膠卷。想真正瞭解一位作家,在閱讀指標性長篇之外,不妨試試他們的短篇集,或許你會驚奇地發現,作家的核心理念一直沒有變。
因為理念就在那兒。
本文介紹:
《當時的某人》。本書作者/東野圭吾;譯者/劉姿君;出版社/獨步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