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選擇知道自己的死期,真正知道是哪一天,不是能減少未知的恐怖感嗎?
文/海倫‧菲利浦斯;譯/謝佩妏
四月十七日。得知二○四三年四月十七日這個日期之前,我已經度過三十一次四月十七日。每年日曆翻頁,就會跟自己的死期錯身而過,知道這樣的錯身已經重複過那麼多次,不覺得心驚膽跳嗎?所以稍微拿掉它的神祕感,真正知道是哪一天,不讓每一天都背負著可能就是自己死期的沉重負擔,不是能減少那種恐怖感嗎?
我不知道問題的答案。
二○四三年四月十七日。因為知道,我的生命變得強大,也變得沉重。知道讓我後悔,也讓我深深感激。
我從來就不是會跑去高空彈跳或跳傘的人,但在很多小地方,我活得比其他人都要勇敢。比方泰姆。我知道何時要害怕死亡,這也表示我知道何時不必要害怕死亡。傳染病大流行時我照樣上雜貨店。我到醫院當義工,冒著暴風雪開車,坐上搖搖欲墜到泰姆甚至不讓小孩坐的雲霄飛車。
但二○四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對我來說是一個可怕的日子。
兒女都各自回家之後,泰姆問我:「你沒事吧?」我們邀全家人來家裡歲末聚餐,孩子和他們的另一半都來了,還有我兒子才六個月大的小寶寶,我們第一個孫子,跟新銅板一樣閃亮的小嬰兒。吃飯時,我們的女兒容光煥發,跟她紅著臉的丈夫向大家宣布,八月他們就要多添一個新成員。大夥兒開心歡呼、興奮尖叫之際,沒人發現我既沒歡呼也沒尖叫。只差四個月我就能見到那孩子。那種痛太過巨大,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能像隔著玻璃牆看著他們擊掌、開心擁抱。
「天啊,艾莉,」泰姆痛苦地說,在陰暗客廳的沙發上一屁股坐下。「天啊。」
「不是的,」我騙他,也坐到沙發上。「不是今年。」
泰姆深情地抱住我,鬆了一口氣,我覺得好殘酷,自己也難以承受。我站起來,心驚膽跳到站也站不穩,一跛一跛走向浴室。
「艾莉?」他說。「你跛腳了。」
「我的腳睡著了,」我又騙他,手一拉,關上身後的門。
我站在浴室裡,彎身靠著洗臉盆,緊緊抓著它,盯著鏡中的自己直到那看起來不再像我的臉。接下來三個半月,這會變成我的一種討人厭卻又改不了的習慣。
除了愈來愈常讓自己陷進浴室的鏡中世界裡,我隱藏內心恐懼的功力也變得更強。不只對泰姆隱藏,有時甚至也對自己隱藏。我們種下球莖,買了夏天野餐用的冰桶。我假裝又假裝,假裝感覺很好。
然而,當四月十日那天當泰姆問我,今天打算到哪裡出遊的那一刻,我的偽裝瞬間瓦解。因為情況特殊,我完全忘了為十七日訂任何計畫(怎麼可能記得!)。一股恐懼從我的肚子往上竄,最後我全身上下都又熱又冷。
慌亂之下我瞄了餐桌對面的泰姆一眼。他用大男孩的率直眼神看著我,將近四十年來如一日。我跟他……我們是幸運的恩愛夫妻。
「泰姆,」我哽咽。
「你還好嗎?」他說。
然後他會意過來。
「該死,艾莉!」他大喊,舉手往桌子一拍。
我默默辭掉工作,遞出辭呈,泰姆請了一個禮拜的假,我們每分每秒都黏在一起。我們邀請無知得很幸福的兒女來吃早午餐(我抱著寶寶,即使她又扭又哭想掙脫,我還是硬把她抓在腿上,直到不得不把她還給她媽媽為止,一顆心也扭啊扭的離我而去)。不管看到什麼,消防栓、樹木、旗竿等等,我都會想,它們會如何繼續存在,一如往常。我跟泰姆那個禮拜做的愛比前十二個月加起來還多。高潮時我暫時被死亡赦免,有如不死之身。有幾次傍晚,我躺在床上滿身金光,覺得自己廣大無邊。我能說什麼?我們又做了什麼?我們在被子底下手牽手。我們做了白醬義大利寬麵,打掃了廚房,聽我們最愛的廣播。我用一條熱熱濕濕的綠色抹布把碗盤擦乾。
二○四三年四月十七日的早上,我張開眼睛看見陽光。一天已經過了六個小時又四分鐘,而我還活著。我驚愕不已,害怕到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敢動,不知道死亡會怎麼到來。我大概希望它會以仁慈的姿態降臨,在清晨的睡夢中悄悄現身。我轉頭看泰姆,他不在旁邊。
「泰姆!」
話音未落,他就衝到門口,神色悽惶。
「泰姆,」我叫他,又悲又喜。他在我眼中是那麼的美好,端著兩杯咖啡站在那裡,披著他那件年代久遠的淡藍色睡袍。
「我以為你快要死了!」他說。
我以為你快要死了。聽起來像一種修辭技巧,其實完完全全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發出尖銳短促的笑聲。
會是心臟病發作、中風,還是摔下地下室樓梯?我想要賴在床上把頭靠在泰姆身上,看能不能逃過一劫。可是到了早上十點我還活著,一顆心七上八下,愈想愈不甘心。反正該來的總是會來,何必躺在床上哭哭啼啼?
「我們出去,」我說。
泰姆用懷疑的眼神看我。
「我又不是生病還怎樣。」我掀開被子站起來,穿上舒服的舊牛仔褲。
外面感覺更危險,隨時可能有樹枝砸下來、起重機失控、車子闖紅燈。但在家裡也處處是陷阱,不小心吃下老鼠藥、一塊肉卡住喉嚨、在浴缸裡滑倒都有可能。
「好,」我邊說邊走出門。泰姆猶豫地跟在後面。
我們在街上走,不時左右張望,對周圍的一切超級警覺,片刻都不敢鬆懈。我覺得自己像個新生兒,戰戰兢兢通過外面的花花世界。徹底抗拒死亡的一天,以番紅花之姿(譯註:番紅花除了是香料,亦是具療效的藥草,但過量食用可能中毒)。泰姆不斷說些漂亮的人生大道理,要是那剛好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會很受用,但我真正想聽的是那些瑣碎無謂的話(他耐著性子、生著悶氣或心不在焉問過千千萬萬次的「你說啥?」),所以最後我只好拜託他別再說了。
「你弄得我很緊張,」我說。
「我弄得你很緊張?」他語氣不悅,但不再說教。我們散步,買咖啡喝,繼續散步,買午餐,到公園裡坐,每賺到一刻都小驚一下,到另一座公園坐,再買咖啡喝,散步,買晚餐。沿途經過的鏡子和窗戶提醒我,別人眼中的我們是個頭頂漸禿、步履緩慢的男人牽著一個穿著寬鬆牛仔褲的老奶奶。但我的感官變得靈活無比,對咖啡的味道、高大青草的顏色、遊樂場裡孩子們的交頭接耳聲都無比敏銳。我覺得無憂無慮,但又跟無憂無慮剛好相反。坐在長椅上看風箏時,我彷彿感覺到椅子底下正在發生的地殼運動。說這讓我想起三十八年前我跟泰姆一起度過的第一天,會很奇怪嗎?
下午過後是藍色的寧靜傍晚,月亮是鮮明的完美半圓。我們坐在家裡的小門廊上,看著汽車從街上駛過。空氣時而隱隱透著威脅,時而一如平常。但我意識到的那一刻並無異狀,就只是空氣而已,之後隱隱的威脅又會再度逼近。
晚上十一點四十五。我們在屋裡刷牙、發抖。泰姆不小心把牙刷掉進馬桶,我幫他撈出來。我會直接癱在地上,還是會有歹徒持槍闖進門搶劫?
要是搞錯了怎麼辦?回想起那台簡陋的機器、那張小紙片、那個冰冷的鍵盤,我忍不住往多年來一直避免去想的幻想裡鑽。我會不會打錯了身分證號碼,按錯了一個數字?或是系統出了什麼錯,機器內部本身有問題?還是我記錯了日期,會不會是二○四七年四月十三日?這些突然都變得很有可能。如果我活過二○四三年四月十七日,那麼我的生命的新界線會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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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介紹:
《荒謬生活的可能解答》。本書作者/海倫‧菲利浦斯;譯/謝佩妏;出版社/臉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