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是這樣不斷傷害他人與被傷害而成長的
文/宋尚緯
0.
有的時候我會問自己,自己算不算是個壞人。
1.
我從小到大也做了許多「壞事」,偷竊、說謊、打架、翹課、頂撞師長、不敬長輩,在我成長的這些時間中,我是做了這麼多令人頭疼的事。有人說年輕的心思總是曲折、難以理解的。當然難以理解──就是因為連自己都不理解自己在想些什麼,所以才做出這麼多令人頭疼的事。
從我有印象以來,我的生命就沒有目標,從來沒有。我不敢說自己活在多艱困的環境,但總的來說,也不是一個令人能夠安心生活的狀況。我沒想在這說自己經歷過什麼,也沒想說其他人都對我說過些什麼,因為那些畢竟是「我的事情」。雖然有些事至今仍令我想哭,但那些也都是過去了。只是有的時候我會想,只是想──像我這樣子的人,到底算是怎麼樣的人。
在我活到現在為止這有限的時間內,因為自身不慎犯的許多錯,與命運安排的緣故,我看過許多「壞人」。他們有各式各樣的,有沉迷於暴力的、沉迷酒色的、沉迷於慾望的、沉迷於控制欲的,無論這些人是什麼樣子的,他們都有一個共通點,全都像是走在鋼索上的人,稍不留神,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還有一種人,常常造成他人的痛苦,但我卻說不上他們到底是好還是壞的人──那些沉迷在自己「善意」之中的人。
2.
人都有自己的信念,或者說那些信念不過就是我們所擁有的價值觀,當價值觀碰撞的時候,人們就會為其起爭執。和平的我們所能看見的各種爭執,大抵上都來自於價值觀的碰撞。
有的時候我會想,我有什麼信念嗎?
我想到自己成長的過程,無時無刻不充滿憤怒。從早晨睜開眼到晚上闔上眼之間的時間都處在憤怒中。過去的我因為自己而憤怒,而最近幾年的我則開始會因為他人而憤怒。我在之前說過,我為那些無解的事情感到憤怒,然而世間所發生的事情,絕大多數都是無解的。
或者是說,解決的辦法都必須傷害其一。
3.
於是人是這樣不斷地傷害他人與被傷害而成長的。
人是作為各式各樣的材料存在於世界上的,但不管是什麼材料,成長到一定的年紀,都會逐漸被世間磨得越來越薄、越來越銳利,最後成為一把利器,斬人斬物無往而不利。
同樣的一把刀,有人選擇將利刃對準他人,有些人則選擇將利刃指向自己。
4.
意識到這件事情後,我一直在想我是哪一種人。我是將利刃放在他人身上的人,還是將刀口指向自己的人?
我哪裡都不是,我只是想讓自己維持原樣的材料而已。我只是費盡心思,用盡一切氣力也想逃過那些將自己磨得鋒利並傷害他人的念頭而已。
我只是不想再成為這個循環裡面的往復不休的一個齒輪而已。
5.
人的快樂和悲傷都是暫時的。然而快樂總是過了就頭也不回的走了,悲傷卻總會不斷地往返在自己和記憶之間。但無論記憶有多麼地漫長,那些快樂或悲傷都很有可能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罷了。
從我開始寫詩到現在,有幾個狀態是我的主軸,在一段時間內,我寫詩的時候會有一個最主要的心理狀態,最開始的我寫詩為了自己的痛苦,前幾年的我寫詩為了自己的憤怒,最近這一年多來的狀態主要則是為了能讓自己更平靜一些而寫。
我知道自己沒有立場叫任何人放下痛苦或者憤怒,然而對我來說這樣已是最好的狀態了。我知道世間的一切都是暫時的,然而我也曾經有跨不過那個暫時的時候,所以我也總無法和跨不過的人說,這一切都是暫時的。所以只能寫詩了。我寫詩並不為了藝術,也不為了什麼高度,最初只是為了活下去,而到了現在,我只是有話想說,卻又說不出口。
人其實是極為複雜卻又簡單的動物,我們可以做出許多極難理解的行為,就為了遮掩一個極為簡單的動機。許多時候,我們想說的也只是寥寥數字,卻用長篇大論將那些核心埋藏起來。
6.
在這一年裡我開始被工作所淹沒,發生了許多事,也在工作所附帶的經歷裡感受到了許多事情。這些年來我和越來越多人告別,每一次和他們告別的時候我都會想,在這世間走這一遭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們都庸碌無為,拼命地在生活中掙扎求生,然而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困境,我在生活中遇到越來越多痛苦的人,每一個人都將自己的痛苦抱得緊緊不放──想來也是啊,畢竟是那麼地痛啊,畢竟已經是自己無法忍受的範圍了啊。我這些年來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外幫助了一些人,有些人成功地「恢復」,回到「正常」的生活,而有些人則連生活都開始失能,於是我開始猶豫自己的行為到底是不是正確的。
我沒有答案。
7.
我只是想到了我自己,過去的我自己。
過去的我在生活中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痛苦也好,傷心也罷,許多事情我自己承擔。我笑嘻嘻,因為我不希望被他人同情;我試著用挑釁的態度面對其他人,因為我不希望自己被欺負;我嘲弄自己,因為搶先他人嘲弄自己就不會被他人當作武器傷害自己。
我在想那個時候的我,很希望有人來幫助我吧。但後來想想,還好沒有人在那個時候幫助我,否則我可能一輩子都站不起來。於是我想,許多人需要的可能不是扶他起來的力量,而是意識到有人在旁邊看著他起來。
人真的很複雜,用同樣的方式去對待一百個人,可能會有一百種結果。
我只是告訴自己,成為冷硬的石塊,也是一種對他人好的方法。
8.
想來也是很困難啊,我是說寫作。寫作的人說自己不在意他人的觀看那九成九是假的,因為無論看起來再怎麼樣不在乎的人,實際上還是會在乎他人的評價,這似乎是寫作者的一個共有的業障吧。人會「說話」,畢竟還是希望有人能「聽」。
但生活也是一樣的。沒有人是不需要被肯定的。所以不要為此而羞恥,但要因此而警惕。
9.
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會不會一輩子寫下去,這世間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但就是因為不知道,這一切才有去經歷的價值。就像有些親戚總在我國小時說我活不過十八歲一樣,我不活到十八歲,我怎麼知道他說的到底是不是謊話,我要是沒有繼續活下去,怎麼會有今天的我?
我的一生中有許多低潮的時候,在谷底的感覺很痛苦,像是再也沒有辦法繼續下去了一般,甚至感到窒息,整個世界都像是在排斥自己一般,只是再痛苦的時候也有過去的一天。
有人將生活比喻成馬拉松、有人將生活比喻成前進邁步,但其實都不是,因為無論你願不願意,時間都會繼續推動下去,你停下的時間只屬於你自己,與他人無關。沒有人會停在原地,只有不斷地回到原地,回到那個悔恨的自己,回到那個痛苦的自己。
我不覺得自己是個壞人,但我也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我只是個試圖看清楚痛苦,跨越過去的人,僅此而已。我不覺得這世界上有多少人真能被稱為好人,但同時每個人都是好人,還好好地活著的,都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