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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出生那一刻起,印度女孩在家中就是多餘的存在

文╱蘇.羅伊德.羅伯茲

曼內瑪說:

我很喜歡那件衣服。上頭鑲有許多金色小飾的紅色和粉紅色的禮服,媽媽在我頭上戴上好些珠寶,垂落到我的臉上。她告訴我,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因此我很興奮。那一天來了好多人,現場非常嘈雜。我當時六歲,有幾個年紀跟我一樣的女孩,或者再稍微大一點。男孩都比較年長,也有一些成年男人。我們得繞著火堆走,那感覺很可怕,但因為媽媽在前頭帶著我,所以沒什麼問題。接著媽媽哭了出來,把我交給一個陌生女人,對我說「再見」。我哭著說我想回家,但媽媽跑走了,我有兩年沒再回過家。

曼內瑪現在十一歲,絕望地坐在她兩房之屋的地板上,家人圍繞在她的身邊。她正在說五年前婚禮當天的故事。「結婚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繼續說道,「那時我還很小,喜歡盛裝打扮,但當他們告訴我,我必須離開家,我一直哭一直哭。我不想離開我的父母和兄弟姊妹,但他們強迫我。到了夫家之後,婆婆馬上叫我為她工作。」

曼內瑪的婚姻最終以災難收場。兩年後,她二十歲的丈夫因為想要更具性魅力的女人而要她打包走人。「你的丈夫對你好嗎?」我不想直接問她是否曾經和他發生性行為。曼內瑪現在十一歲,但外表比實際年齡年幼許多,她困窘地挪動身子,然後說:「我不想談我的丈夫。」醫生表示像她這種尚未進入青春期就結婚的女孩經常遭受強暴。有一件事曼內瑪可以肯定,她說她永遠不想再結婚了。

我轉頭問她的父親怎麼會讓這種事發生在女兒身上?他毫無怯意地回瞪我一眼,聳聳肩輕描淡寫地說道:「這就是這個地方的做事方法。我有五個女兒,我養不起全部的人。老男人通常喜歡年輕女孩,所以她們會在很年幼時出嫁。女孩必須接受這件事,這是傳統。」他以責備的目光看著女兒。不知道還需要多久她才有能力抵抗另一場婚禮。

聽到他使用「傳統」一詞解釋其作為,我簡直想大吼。全世界究竟有多少發生在女性身上的犯罪行為被冠以「傳統」之名?為什麼,在人類智識不斷提升開化,變得更為全球化,而且顯然知識變得更為豐富之際,對於令人費解的過時傳統仍然如此敬畏與堅持,甚至為此罔顧理智和法律?藉由傳統這頂帽子的光環來掩護厭女思想或甚至犯罪行為是多麼方便的事情。

童婚在印度是違法的

童婚在印度屬於違法行為。一九二九年,印度在英國統治期間通過童婚法案(Child Marriage Act),規定女孩須年滿十五歲、男孩須年滿十八歲才能結婚。獨立之後,這項法案於一九七八年將年齡向上分別修訂到十八歲與二十一歲。二○○六年,政府頒布童婚禁止法案(Prohibition of Child Marriage Act),十八歲以上、與未成年女孩結婚的男性,或是婚禮中牽涉到十八歲以下女孩的主辦人都將判處二年徒刑。 童婚新娘的父母同樣也會受罰,同時規定童婚新娘與新郎在成年之後得以取消彼此之間的婚姻關係。

儘管改革至今已經超過九十年,這項法律卻廣受印度一億二千萬人口所忽視。根據印度國家犯罪紀錄局近期的統計,二○一二年因觸犯童婚罪遭到定罪的人總共只有四十人,而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CEE)的最新數據卻顯示:一八%的印度女孩在十五歲前結婚、三○%在十八歲前結婚。拉賈斯坦邦(Rajasthan)是印度童婚發生率最高的地區,距離最受觀光客歡迎的城市久德浦爾(Jodhpur)和齋浦爾(Jaipur)只有幾英里,這裡的小女孩被迫進入非法的未成年婚姻關係之中,同時承受著兒童性虐待。

兒童福利部所在的久德浦爾政府大廈令人想起上個世紀的印度,完全不像現今這個資訊科技蓬勃發展,還將火箭送上太空的國家:一支固定於天花板的吊扇在零星幾名辦事員的頭頂吵雜旋轉著,放有一台電話的桌子上高高堆著漫布灰塵的文件。五月的吠舍節是一年中最吉祥、最適合舉行婚禮的時節,這台電話就是方便民眾致電舉報非法婚禮的專線。它始終一聲不響。

兒童福利部部長顯得相當鎮靜,他說那些籌辦婚禮的人都很聰明。「他們總是能搶先一步。他們公布婚禮之後會再更改日期與地點,拉賈斯坦邦幅員廣大,警察不可能巡遍所有角落。假若警車充足,或許就能夠攔截這些婚禮。」另一個麻煩在於拉賈斯坦邦的許多地主不但富裕,還擁有良好的政商關係,因此總能享有特權。

對女方家庭而言,愈早擺脫女兒愈理想

自拉賈斯坦邦的沙漠升起的熱氣模糊了地平線,我們搭車抵達一座私人莊園的周邊,司機說:「這個地方警察不敢進去。」在他向我們保證要找到集體婚禮的舉行地點並不難的同時,用手約略比出大概的方向。難度在於當時高溫四十五度,我和當地助手法桑娜不但得扛攝影器材走路,還因為霧霾眼前一片模糊。跌跌撞撞走了幾分鐘後,我們聽見鼓聲以及絃樂器的聲音。

隨著距離縮近,沙塵中浮現諸多七彩華美的帳篷。現場約有數百人,女人身上的衣服全是鮮明的粉紅與紅色,男人則穿戴白色的傳統服飾兜迪(dhotis)和頭巾帽。年長的女性一面歌唱,一面把包裹著嫁妝的絲綢地毯送往新郎的座位區──一幅鼓聲喧天、五彩繽紛的熱鬧景象。法桑娜與我輕鬆潛入群眾之中,朝向裝飾最為華麗的帳篷尋找新娘。

拉起帳篷簾幕,我們發現裡頭約有十五位年輕女孩,她們身穿深紅色尼龍禮服,脖子掛著花環,頭頂環繞一條掛滿玻璃珠寶的頭飾,頭飾的一端穿在鼻孔上。她們看起來全都不滿十六歲,有個小新娘最多不超過六歲,她宛如洋娃娃身穿金色與深紅的禮服,雙眼都上了妝,一臉費解地望著周遭的一切。

喧囂的樂聲忽然加劇,樂手們以非凡的熱情演奏樂器,女人也開始歌唱。祭司站立在聖火的旁邊等待新娘走出帳篷,此刻她們才首次看見即將成為自己丈夫的男人。所有新郎身穿白衣,最年幼的大約十二歲,也有幾個二十多歲和三十多歲的男人。在祭司唱誦聖歌的同時,六歲的新娘也蹣跚地完成了繞走聖火的儀式──婆婆要將她帶回新家時,女孩嚎啕大哭。

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印度女孩在家庭中就是多餘的存在,是一張多出來需要餵養的嘴,對家庭收入也沒有貢獻能力。嫁妝在印度傳統中必須奢華、講究排場,這也意味著女兒將是拖垮經濟的重擔。假如新娘年紀夠小,男方的要求也會比較少,因此對女方家庭而言,能愈早擺脫女兒會愈理想。這個傳統在印度的鄉村地區被廣為推行,儘管違法,卻沒人會去報警。

政府的不作為所造成的慘烈後果顯現於地方醫院之中:一名十五歲的女孩被緊急送入海德拉巴的甘地醫院急診室,她因為痙攣而痛苦地扭動著。值班的婦科醫生對我說:「她就是一個因為太年幼就懷孕而出問題的典型案例。她有高血壓,身體尚未完整發育,她的產道過窄造成嬰兒卡在裡頭。我們必須進行剖腹產。」

根據印度政府近期的普查,約有三十萬名印度女孩在十五歲前生過小孩,部分擁有兩次生產紀錄。 夏拉婭醫生帶領我探訪新生兒病房,一一指出那些營養不良與發育不全的孩子。她停步在一張病床前,一名十三歲的女孩正哄著搖籃裡的小嬰兒。醫生說:「看看這些小新娘。」她叫那個女孩伸出舌頭。「你看,她有貧血症,她們多數人都有。你再看一下那個嬰兒,他的體重只有四磅。他若能存活就是幸運,這些由小孩子生下的嬰兒,死亡率比成熟女人生下的嬰兒高出五○%。」這位年幼的母親只是迷惘地注視著講英文的醫生。

新娘在小學時被帶走,沒有機會接受中等教育

醫院反映出了印度古今並存的矛盾。夏拉婭醫生出身於一個中產專業人士家庭,她有自信、有能力,但在巡視這些無助的女性時顯得相當急躁不安──即便擁有完備的現代醫療工具,她仍敵不過人們嚴守野蠻傳統的固執。她也是個極具憐憫心的女人,我們移往婦科病房時,她的眼眶滿是淚水。

在這裡,女人才二十三歲就必須切除子宮,她們的身體因多次懷孕的蹂躪而消耗殆盡。「她們回家後已經無法懷胎,」夏拉婭說,「也因為太虛弱無法到田裡工作。丈夫通常會將她們趕出家門。」女人可能在六歲結婚,十二歲成為母親,二十出頭歲身體已經毀損,這就是現今印度的殘酷現實。同時,這也會對她們的教育產生影響。

童婚新娘在小學時即被帶走,她們沒有機會接受中等教育。我曾到齋浦爾與一對姊妹見面──安嘉麗和薇妮莎,分別是十一歲和十三歲──她們的母親和姊姊正在用優格和薑黃的混合物按摩兩人布滿漩渦紋彩的四肢。當時新郎在銅管樂隊的伴奏下騎著馬正接近她們家,外頭的喧鬧聲使得新娘房的氣氛愈漸緊繃。「我當然很緊張,如果是你,你不緊張嗎?」姊姊薇妮莎說道,即將發生的事讓她既不安又惶恐。「我們連丈夫長什麼模樣都沒看過,更別說跟他們見面了。」

她說,她愛她的家、她的姊妹和她的學校,但現在她要失去這一切了。「在夫家,我不再有上學的機會。我必須煮飯、做家事以及取悅丈夫。我必須戴上面紗遮住頭部,做婆婆要我做的每一件事。」年輕新娘不僅失去校園所提供的社交與智識刺激,她們也因為缺乏識字技能而被排除在公共廣播或推廣衛生保健、健康飲食與節育教育等等的活動之外。童婚行為同時惡化了印度的社會與經濟問題。

然而,現今的印度還存在另一個險惡的問題致使家長贊同童婚。二○一四年,印度一家新聞媒體報導了一則關於哈里亞納邦(Haryana)的農夫與他的妻子的故事:他們為了把十五歲的女兒帕盧嫁給四十歲的男人而將她從學校中帶走。這件事並不稀奇,問題在於這位母親巴桑蒂.芮尼(Basanti Rani)說出了一個令人不安的理由:「在這個愈來愈不安全的社會中,強暴和性虐待已經變成常態,盡早嫁出女兒是明智的做法。有誰願意和曾經遭受強暴或性虐待的女孩結婚呢?她現在至少有個丈夫可以照顧她。」

不可思議的是,這場婚禮的舉行地點哈里亞納邦,正是印度處理童婚問題最積極的地區。地方政府發起一項名為「我的女兒,我的財富」的計畫,只要家庭中有一位年滿十八歲而尚未結婚的女兒,父母就可以獲得二千五百盧比(二百五十美元);不過對芮尼的家庭而言誘因並不充足,因為強暴帶給他們更加強大的恐懼。

性犯罪事件層出不窮

哈里亞納邦曾經發生多起可怕的性犯罪事件。二○一五年,一名患有精神疾病的廿八歲尼泊爾籍女子在田裡被輪姦,驗屍結果顯示她生前遭受石塊重擊導致昏迷,而且暴行過程中犯人強行以石頭、刀子和棍棒侵犯她的身體。八個男人遭到逮捕。一個月後,少女將自己上吊於臥室吊扇之上。報導指出,女孩對於警方將她的案件自輪姦改為強暴感到憤恨不已;當時她想要指認所有強暴過她的人,但警察說,他們希望她指證一名犯人就好。

BBC網路新聞在這起哈里亞納姦殺事件的報導中,一一列整了印度近年登上新聞頭版的強暴事件:

  • 二○一二年十二月十六日:女學生在德里的巴士上遭到輪姦,引發全國性的憤怒與抗議行動。
  • 二○一三年四月三十日:中央邦一名五歲女童在遭受強暴的兩週後死亡。
  • 二○一三年六月四日:一名三十歲的美國婦女於喜馬偕爾邦遭到輪姦。
  • 二○一三年九月十七日:五名青少年因涉嫌輪姦一名十歲女童遭警方拘留。
  • 二○一四年一月十五日:一名丹麥籍婦女於德里的飯店附近迷路時遭到輪姦。
  • 二○一四年一月廿三日:十三名西孟加拉邦的男子在村莊長者的命令下涉嫌輪姦一名拒絕與男人發生關係的女性。
  • 二○一四年四月四日:三名男人因前一年在孟買強暴廿三歲的攝影記者而遭法院判處絞刑。

上述的第一起案件:二○一二年十二月十六日,喬蒂.辛格(Jyoti Singh)在德里的巴士上被輪姦隨後遭到殺害──此事件在印度引發前所未有的大規模反對強暴示威活動。喬蒂.辛格是一名醫學院學生,當時的她再過六個月就能獲得醫師執照。勤奮苦讀了一整週之後,週末她決定與朋友去看一場電影犒賞自己;她的朋友阿雲達.潘迪(Awindra Pandey)是軟體工程師,跟她一樣出身自印度的北方邦(Uttar Pradesh)。當晚他們在德里一家有名的購物中心看了電影《少年Pi的奇幻漂流》,結束後,阿雲達決定陪同喬蒂回去她位於德里郊區的住處。

當時是晚上九點,天色已黑。他們試圖招攔人力車但司機都以距離太遠為由拒絕,招車也徒勞無功。最後他們在一處公車站等待,有一輛巴士停了下來,司機宣稱車子會開到他們想去的地方,因此他們爬上車。當時他們不知道這是一輛沒有載客執照的校車,而且巴士上的六個男人都已經喝得爛醉。接下來發生的事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那些男人鎖上巴士車門,開始嘲諷、辱罵這對男女。他們質問喬蒂為何夜深了還跟不是丈夫的男人單獨在外流連,阿雲達插嘴表示這件事與他們無關,然後他們將他剝光毒打一頓;阿雲達失去意識之後,他們將他丟到巴士後方。他們決定給喬蒂嘗點教訓。當時這輛巴士總共在德里繞行一個半小時,過程中六個男人輪流傷害並強暴喬蒂。她試圖反擊,咬了這些攻擊她的人。他們則用生鏽的L形鐵棒──類似千斤頂的工具──插入她的陰道,其中一名攻擊者甚至將手伸進她的體內拉出部分的腸子。她的生殖器官、下腹與腸子都遭受極度嚴重的傷害。

這幫人的其中一個說:「她死了,她死了。我們必須處理掉她。」巴士停到路邊,他們把全裸的喬蒂和阿雲達丟下車。此時司機看到喬蒂還在動,試圖倒車撞她,所幸阿雲達即時將她移開。巴士駛離後,阿雲達瘋狂地招攔人力車與汽車停下救援,但沒人停車。最終是一位自行車騎士停下來幫助他們,他注視著喬蒂,停頓了一會兒說道:「她看起來像隻產後的乳牛,到處都是血。」隨後他報了警。警察到場後花費許多寶貴時間詢問事件發生的緣由,而當時喬蒂就躺在路旁痛苦地掙扎,血液與意識不斷流失。最後他們終於叫了救護車。

攻擊者表示:發生這場兇惡的攻擊是喬蒂的錯。「被強暴的時候她不應該反抗。她應該保持沉默讓強暴進行。這樣他們做完就會把她丟掉,只有那個男的會被打。」聽候審判期間,其中一名攻擊者穆凱許.辛格(Mukesh Singh)在監獄訪談中發表此段令人震撼的言論。 他坐在椅凳上,臉上的鬍鬚修剪整齊,身上穿著乾淨的棉質格紋衫,說話時語帶自信,絲毫沒有一點悔意。他宣稱自己在攻擊事件的整段過程都在開車,但這項聲明被另一個同伴否決,該名被告表示穆凱許也有參與輪姦。

穆凱許.辛格在訪談中堅持女孩應該被譴責,而現今的印度有太多男人擁有相同的想法。「在強暴事件中,女人該負的責任遠比男人更大。」他說,「正經的女孩不會晚上九點還在外頭晃蕩。女孩該做的事是掌理家務,而非穿錯誤的衣服在迪斯可裡做錯誤的事。」那些錯誤的衣服是一種刺激,男人是遭受蕩婦誘惑的受害者。

醫生對於喬蒂在遭受攻擊之後仍然活著感到相當震驚。第一位替她檢查傷勢的外科醫師說:「我執業已有二十年經驗,從未看過這樣的案例。我們不知道該從何著手,也不懂為何她還活著。」此案件在印度聲名大噪,因此政府介入其中,將喬蒂轉往新加坡一家專攻器官移植手術的醫院──伊麗莎白醫院(Mount Elizabeth Hospital)。飛往新加坡的過程中,喬蒂的心搏曾一度停止,而在十二月廿九日,攻擊事件過後的第十三天,她死於多重器官衰竭。當時她的母親艾夏.黛維(Asha Devi)就在她的身旁。「喬蒂轉頭對我說:『媽咪,對不起,我給你製造了這麼大的麻煩。』」艾夏.黛維回憶道。「她的呼吸聲停止,接著螢幕上的線條便逐漸消失。」

直到攻擊事件發生前,喬蒂.辛格的人生在印度幾乎可說是童話故事。她的名字蘊含「光明」之意,父母對於她的出生充滿喜悅。「她的出生對我們而言,是一份光明的贈禮。女孩出生時人們通常不會太開心,但我們很開心。我們到處發送糖果,每個人都說:『你們慶祝得像是生了男孩一樣!』」

她的父親巴德里納.辛格(Badrinath Singh)小時候的志願是當老師,但因家境貧窮,他在十一歲生日過後就無法繼續上學。他發誓要讓自己所有的孩子都受教育,包括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我們的心中從未出現差別待遇的想法。」他說,「如果只有兒子幸福,女兒卻不幸福,我怎麼會快樂?我不可能拒絕這樣一個喜愛上學的小女孩。」喬蒂的志願是當醫生,辛格變賣家中地產,並在德里機場兼兩份裝卸工人的工作,只為實現女兒的夢想。

一名大學教師憶及喬蒂的女性主義信念與決心時,提到喬蒂曾說過:「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人們就認定男女之間有所差異。事實上,女孩可以做到任何事。」為了補貼學費,她晚上八點到清晨四點在客服中心工作,一天只睡三到四個小時,接著起床繼續念書──她的夢想是回家鄉蓋醫院。她對於自己即將完成考試,能夠開始幫助父母感到相當興奮。她的母親表示喬蒂曾說:「媽、爸,現在你們不必再擔心了。你們的小女孩是個醫生,一切都會很好的。」

喬蒂最終的死,同時帶出印度最好與最壞的面向。當時警方即刻做出反應,他們藉由監視攝影機的影像找到那輛巴士,藉由阿雲達.潘迪繪製的素描,以及躺在醫院病床懨懨一息的喬蒂.辛格的證詞成功圍捕六名強暴殺人犯;五名成年男子與一名十七歲的青少年在犯案廿四小時內遭到逮補。

駭人的攻擊細節在社群媒體廣泛流傳,促使全國各地展開示威活動。第一場抗議發生在德里市長希拉.迪克希特(Sheila Dixit)的官邸門口;這位市長不久前曾對二○○八年女記者的謀殺事件發表看法,他說女人晚上還在市區走動是「冒險」的行為──此言論激怒了年輕女性。全印度婦女進步協會(All India Progressive Women’s Association)的祕書長卡薇塔.克里希南(Kavita Krishnan)在示威活動中宣布:「女人有權做任何冒險。我們大膽、我們無懼、我們勇往直前。休想指導我們該穿什麼衣服,休想規定我們要在哪些時間、需要多少人陪伴才能外出。」

警方數據顯示,印度平均每二十分鐘就會發生一起強暴事件。強暴已經是見怪不怪的常事,但喬蒂.辛格的案件激發了集體的憤怒 ,因為這不是一般的強暴案件,是一齣希臘式的悲劇故事。她的家庭勇於挑戰規範,父母對她與兄弟一視同仁,她以最好的學業成果回報他們,並完成一件家鄉村落前所未聞的事──繼續念大學。然而,對於攻擊她的那些厭女主義、殘暴的男人而言,她越界了。她藐視傳統,最終為此賠上性命。

殘暴的攻擊過程、窮困的成長背景、思想進步的父母、她的女性主義與抱負,以及她「冒險」與男性友人在晚上出門看電影這些事實,在在都激發了現今印度女人對於未來的期望。在事件發生的幾天內,成千上萬名女性聚集到德里國會大廈外的印度門(India Gate)廣場,她們大聲怒吼「不再容忍強暴」,並呼求「自由」。同時舉起標語:「我們受夠了。請用監獄囚禁強暴犯,別用父權制度囚禁女人。」

警察以暴力回應。儘管媒體被區隔在示威場所之外,從某些照片中仍然可看見警方以火焰噴射器、高壓水砲、催淚瓦斯、長杖和警棍攻擊現場的年輕女人以及加入抗議行列的男人。警戒柵欄被推倒,汽車遭到縱火。總理曼默漢.辛格(Manmohan Singh)出面呼籲群眾冷靜,他引述甘地所言:「暴力無濟於事。」同時承諾國家處理強暴案的方式將會改變。

人民院(印度的下議院)議員稱此為印度之恥。他們呼籲政府採取緊急措施,對強暴犯執行絞刑以確保女性的安全,同時承諾改善路燈照明設備,警察也定時進入大眾運輸加強巡邏。接著法院召開一次司法審查並設立維爾瑪委員會(Verma Committee),此委員會一共審查八千份意見書,最終認定政府與警方在多數強暴案件中的不作為行為應受譴責。為了讓德里擺脫「印度強暴之都」的惡名,地方法院成立六個專門審理性侵案件的快速法庭。

事發的四個月後,其中一名被告萊姆.辛格(Ram Singh)自縊於監獄牢房中,留下四名成年男人與一名青少年等待受審。二○一三年八月,該名未成年犯人獲判最高刑期,送往少年觀護所矯正三年;一個月後,剩餘四名涉嫌強暴殺害喬蒂.辛格,以及殺害阿雲達.潘迪未遂的成年被告被判有罪。法官尤傑許.卡納(Yogesh Khana)宣判死刑時,表示此案件「震撼了印度的大眾良知」。三年過去,尚未有人被吊死──他們仍然持續提請上訴。

在攻擊事件過後一年的民意調查中,九○%的受訪女性認為德里街頭並未變得比較安全。 警方數據顯示受害者為女性的犯罪數量不減反增,德里似乎重回往日常態,而喬蒂遭受強暴殺害所引發的怒火與承諾已然遭到遺忘。

在此同時,電影導演萊斯莉.奧德溫(Leslee Udwin)以喬蒂.辛格這起殘忍的強暴案為主題拍攝了一部紀錄片,預定在二○一五年三月於印度和英國同時播映。印度的政治家看到宣傳短片後大為恐慌,因為影片內容證實,印度對待女性的過時觀念不僅存在低教育程度的醉漢身上──例如本案的被告──,而許多專業人士也擁有同樣的想法。印度的國會事務部部長維凱亞.奈度(Venkaiah Naidu)以「隱含中傷印度的陰謀」為由禁播此部紀錄片。不過,影片在英國BBC播出後,包含被告穆凱許.辛格以及兩名辯護律師在內等幾段醜陋的關鍵訪談迅速傳遍社群媒體,再度點燃了印度女人的怒火。

此案的其中一名辯護律師沙瑪(M.L. Sharma)以蹩腳的英語說道:「我們的社會不允許女孩子在晚上六點半、七點半或八點半之後與陌生人一起出門。他們(喬蒂.辛格和阿雲達.潘迪)背棄了印度文化。他們受到電影文化的不良影響,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你說男人和女人只是朋友,抱歉,這種事不會發生在我們的社會中。女人在男人眼中……就是性。印度擁有最棒的文化,在我們的文化中,女人不具地位。」

另一位替六名被告辯護的律師辛格(A.P. Singh)則說出更令人無法接受的評論。談及喬蒂決定和男性友人外出看電影時,她說女孩可以出門,但「應該和(她的)家族成員一起,例如叔叔、父親、母親、祖父、祖母等等,她不應該在晚上和男朋友外出。假如我的女兒或姊妹做出婚前性行為這種玷污自己的事,並因此而蒙羞、受辱,我保證會把這樣的女兒或姊妹帶到農場,然後在整個家族面前潑上汽油,點火將她燒死。」

正如被告穆凱許.辛格所言:「在強暴事件中,女人該負的責任遠比男人更大。」這兩名律師是受過教育的專業人士,也都是印度律師委員會的成員,卻仍一再重申被強暴是女孩的錯。這個國家存在著將強暴視為慣常事件的文化,它一再糾纏著女人,激怒她們,迫使她們在社群媒體上展開激烈的回擊。記者娜迪尼.克里希南(Nandini Krishnan)在部落格中寫道:「我不知道,或許他們一再重蹈覆轍並非他們不懂這是錯的,而是對從中獲得的權威感已然成癮。而且也因為──這只是我的想法──他們總是能夠脫罪,同樣的事三番兩次不斷重演。」

警方的統計資料證實這些罪犯確實很容易全身而退。二○一二年,德里共有七百零六起強暴案的發生紀錄,僅僅只有一個案子定罪成功。一名監獄精神科醫師形容強暴犯是「帶有反社會特質的正常人類……只要看到有強暴女人的機會,他們就會去做。監獄中有人犯過兩百起強暴案,而這還只是他們記得的數字,實際上可能更多。他們說這是『男人的權利』,他們不把其他人當人類看待。女人在這個文化中被貶得很低,而這種價值觀正是影響此類行為的重要因素。」

※ 本文摘自《女性面對的戰爭》,原篇名為〈印度──女人最不幸的誕生之地〉,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