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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工作是在這些官員、幫派分子到文化界人士還活著的時候替他們寫訃聞⋯⋯

文/安德烈.克考夫

先是一顆石頭落在了維克多腳邊,離他不到一公尺。他回頭看,只見兩個蠢蛋對他冷笑,其中一人彎腰從龜裂的石子路上撿了另一顆石頭,像玩滾石子遊戲似的朝他拋來。維克多加快腳步繞過街角,告訴自己千萬不能用跑的。他回到住處街上,抬頭看了時鐘,九點整。沒有聲音,也沒有人追來。他走進公寓,心裡已經不再害怕了。那些老百姓,他們已經付不起一般的娛樂了。生活那麼無聊,他們只好開始丟石子。

維克多打開廚房的燈,燈還沒亮就熄了。他們把電停了,說斷就斷。黑暗中,他聽見企鵝米沙的腳步聲,不急不徐地。

米沙是一年前住進他家的。那時動物園正在分送動物,將飢腸轆轆的動物送給能餵飽牠們的人。維克多去了動物園,回家時便多了一隻國王企鵝。他前一週才被女友拋棄,覺得很寂寞,但米沙也有牠自己的孤單,於是兩個就這樣互相寂寞著,感覺更像彼此依賴,而不是親密的夥伴。

維克多翻出一根蠟燭,點燃之後裝進一只美乃滋空罐裡擺在桌上。微弱的燭光散發著無憂無慮的氣氛,很有詩意,讓他忍不住在昏暗中尋找紙和筆。他坐在桌前,對著紙和蠟燭,感覺白紙在求他寫些什麼。他要是詩人,此刻肯定文思泉湧。可惜不是。他只是一名困在新聞報導與粗糙散文之間的作家。短篇小說已經是他的極限。非常短的短篇小說,短到就算領了稿費也不足以過活。

轟地一聲槍響。

維克多衝到窗邊,臉貼著玻璃往外看。什麼都沒有。他回到桌前,剛才的槍聲已經給了他一個靈感。不過就那麼一頁,沒再多了。他剛為自己最新的短短篇小說劃下可悲的句點,電就來了,天花板的燈泡亮得刺眼。維克多吹熄蠟燭,從冰箱拿了一條青鱈魚放進米沙碗裡。

隔天早上,他將昨天的短短篇打成白紙黑字後,就告別米沙出門了。頭一站是一家新成立的凱子報社。他們什麼都登,從食譜到後蘇聯時代的戲劇評論一概不拒絕。他認識報社的總編輯,偶爾會相約喝個爛醉,再由總編的司機開車送他回家。

總編輯笑臉相迎,拍了拍他的肩膀,吩咐祕書去泡咖啡,接著便恢復編輯本色,拿起維克多的大作品評一番。

讀完之後他說:「不行啊,兄弟。別誤會,但這篇文章真的不行,需要再血腥十倍,或來點畸戀什麼的。別忘了報紙的短篇文章就是要腥羶色啊!」

維克多沒等咖啡來就離開了。

首都新聞報的辦公室就在附近。那裡的編輯部沒有維克多的熟人,於是他便到藝文部試試手氣。

年紀頗大的助理編輯親切地說:「我們其實不登文學作品的,但你還是把小說留下來吧,誰曉得會怎樣?說不定某個週五能見報,你知道,為了平衡版面。讀者看了太多壞消息會想來一點清淡的,至少我就會。」

說完那小老頭遞了一張名片給他,就回到堆滿稿子的桌前坐下。維克多這時才發現對方根本沒請他進辦公室,兩人是在門口聊的。

兩天後,電話響了。

「這裡是首都新聞報,抱歉打擾您了,」女人的聲音,語氣清脆俐落。「我們的總編輯在線上,想跟您談談。」

某人接過話筒。

「維克多.艾列克塞耶維奇嗎?」一個男的問道。「你能不能今天來我們這裡一趟?還是沒空?」

「我有空。」維克多說。

「那我派車去接你,藍色的志古利。告訴我地址。」

維克多報完地址,總編輯說了一句「待會兒見」就掛了電話,連名字也沒說。

維克多打開衣櫥挑選襯衫,心想報社找他是不是為了那篇小說。機率不高……那篇小說對他們能有什麼用處?不過,管他的!

藍色志古利就停在公寓入口。司機很客氣,將他載到了報社去見總編輯。

總編輯看起來不像跑新聞的人,反倒像上了年紀的運動員。也許真的是。不過他眼神裡的嘲諷還是騙不了人。那種神情只可能出於智識與學問,不可能來自成天泡在健身房的人。

「坐吧。要來點干邑白蘭地嗎?」他一邊說著,一邊像主人似的揮手要維克多坐下。

「可以的話,我想來點咖啡。」維克多說著在面對大辦公桌的一張皮椅上坐了下來。

「兩杯咖啡,」總編輯拿起電話交代一句,接著親切地說:「你知道嗎,我們前幾天才聊到你,結果我們的藝文助理編輯波利斯.李奧納多維奇昨天就拿了你寫的小文章來找我,要我讀讀看。我看了,寫得很不錯,看完忽然想起之前為什麼會聊到你,就覺得我們應該見個面。」

維克多客氣地點了點頭,伊格爾.羅夫維奇露出微笑。

「維克多.艾列克塞耶維奇,」他接著說:「你要不要來我們這裡工作?」

「寫什麼?」維克多問,心裡暗自擔憂又要重拾記者的苦力生活了。

伊格爾.羅夫維奇正想解釋,祕書就端著咖啡和一罐糖進來了。羅夫維奇閉上嘴巴,直到祕書走了才開口。

「這件事是最高機密,」他說:「我們正在找一名文筆出眾的訃聞記者,專門寫一些高來高去的漂亮文章。你懂我的意思嗎?」他一臉期待望著維克多。

「你是說坐在辦公室裡等人死掉?」維克多小心翼翼地問,深怕對方說是。

「不是,當然不是!你做的事比這個更有趣、更有責任多了。你的工作是無中生有編出一篇緬懷文,我們稱之為訃聞,對象從官員、幫派分子到文化界人士都有,反正就是那些人,而且在他們還活著的時候寫。但我希望能用前所未有的方式來描繪死去的人。你的小說讓我覺得你就是最佳人選。」

「薪水呢?」

「起薪三百元,工時由你自己決定。當然你得讓我知道你挑了誰,免得害我們哪天在路上被車撞了還不曉得。喔,還有一個要求,你得用假名。這樣對你、對大家都好。」

「什麼假名?」維克多問。他說這話一半在問伊格爾,一半問自己。

「你自己想。要是想不出來,就先用一群老友吧。」

維克多點點頭。

上床前,維克多喝了茶,想了一會兒死亡的事,但沒有很認真。他的心情不是很好,應該喝伏特加而不是茶,只是他沒有伏特加。

好特別的工作!雖然他對要做什麼還是一頭霧水,卻有一種即將做一件不尋常的新鮮事的預感。不過,企鵝米沙一直在漆黑的走廊走來走去,不時敲打廚房的門。最後他終於良心不安,開門讓米沙進來。米沙在桌旁停留片刻,用一米左右的身高看了看桌上有什麼。牠瞄了熱茶一眼,隨即轉向維克多,用黨工般真誠又睿智的眼神望著他。維克多覺得應該給米沙一點報償,便走到浴室打開冷水龍頭。米沙一聽見水流聲便搖搖擺擺跑進浴室,不等浴缸水滿就一個縱身翻了進去。

隔天早上,維克多到首都新聞報去找總編輯,想請他給一點實用的建議。

「名人那麼多,我們該從何選起?」他問。

「這還不簡單?你看新聞報誰,就從裡面挑一個。不是所有烏克蘭的名人都會上報的,你知道,而且不少人寧可這樣……」

那天傍晚,維克多買了所有報紙,回家坐在廚房桌前開始用功。

他看的第一份報紙給了他許多素材。維克多劃了一些大人物的名字,然後謄到筆記本裡「備用」。他根本不必擔心沒東西可寫,光是頭幾份報紙他就抄了六十多個名字!

喝完茶之後,他又有新的想法,這回就和「緬懷人物誌」有關了。他覺得自己已經發現該如何替它「賦予生命」同時「撩動人心」了。這樣一來,就算腦袋簡單的集體農場工人,就算他從來沒聽過那個過世的傢伙,讀完也會一掬同情之淚。到了隔天早上,維克多已經有了第一篇「人物誌」的雛形,就等總編輯青睞。

隔天早上九點半,維克多得到了總編輯的核可,喝了咖啡,鄭重其事領了報社工作證,在路旁跟小販買了一瓶芬蘭帝亞伏特加,接著便前往拜訪曾是作家,現為國家議會副主席的艾歷山卓維.亞可尼茨基了。

聽說首都新聞報的記者求見,副主席非常開心,立刻吩咐祕書取消所有原定的約會,也不再接待其他訪客。

坐定之後,維克多拿出伏特加和錄音機擺在桌上,副主席立刻生出兩只小水晶酒杯,放在酒瓶兩旁。

不等維克多發問,他就開始暢談自己的工作與童年,以及大學時擔任共產主義青年團召集人的過往。伏特加喝完時,他正在大談車諾比旅行的經驗。那幾趟旅行似乎順帶提升了他的性能力。不相信的話,去問他擔任私校教師的妻子和身為國家劇院首席女主角的情婦就知道了。

告別前,兩人互相擁抱。維克多感覺這位前作家兼國家議會副主席果然是一號人物,只是以訃聞來說似乎太活力充沛了些。不過,本來就該這樣才對!訃聞寫的是剛過世的人,本來就該保留他們人性的餘溫,不應該全是絕望的哀傷!

回到公寓後,維克多開始撰寫訃聞。他花了兩頁篇幅,以溫暖的筆調「緬懷」副主席的一生榮辱,完全沒有重聽錄音機的內容,因為一切都還在他記憶中,無比鮮活。

「太精采了!」隔天早上,伊格爾.羅夫維奇興奮地說。「希望女主角的老公能夠閉嘴……今天可能會有不少女人為了他而哭泣,但我們最該慰問的其實是他的妻子,以及另外一位,那曾經為了他引吭高歌,聲音響徹國家劇院的美麗女郎。太美了!保持下去!繼續寫出這麼棒的東西來!」

「伊格爾.羅夫維奇,」得到稱讚後,維克多的膽子稍微大了一些。「我手上沒什麼資料,訪問人又需要時間。我們沒有口袋人選嗎?」

總編輯笑了。

「當然,我正想跟你提——在刑事組。我會叫佛尤多給你權限。」

※ 本文摘自《企鵝的憂鬱》,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