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文是他的教父,情報軍官是他的工作,而他留給世界的是⋯⋯科幻小說!?
文/臥斧
原載於【Medium】,經作者同意轉載
年輕時候胡亂讀小說的時候,大抵沒分什麼類別。那時能拿到什麼就讀什麼,一本推理小說之後接一本以玩具當主角的童書(不是《Toy Story》),一本經典文學之後接一本有很多軟調情色場面的武俠小說(只記得情色場面,書名忘了),囫圇吞棗,什麼都好。
那時讀的一些東西,後來知道屬於「科幻小說」,其中有些讀起來的確用上部分科學常識,有些其實「科」味不重「幻」味十足,不過讀起來都很開心,沒出現過無法進入故事的問題。
例如有個短篇小說(篇名完全記不得了)講述人類可以居住在月球的時代,一個男人邀約一名女子離開有圓頂護罩的居住區,到外頭欣賞荒涼的月球表面順便野餐──這在當時算是相當時髦、不是人人消費得起的流行。女子欣然答應,兩人開開心心地去野餐之後,設備出了問題;他們無法對外聯繫、只有部分物資,必須設法利用科學常識回到居住區,相當有意思。
又例如有個中篇小說〈沙蝗〉──這篇讀得十分震撼,所以篇名記得很牢,而且後來得知這個故事的作者是喬治.馬汀(George R. R. Martin),就是寫《冰與火之歌》(A Song of Ice and Fire)然後一直拖稿沒寫結局的那位。這篇故事當時收錄在李政猷編譯的《美國科幻小說精選:太空任務》中,其中還有多篇從美國不同雜誌蒐集的作品,以現在的標準而言是本盜版書,不過印象中譯得沒什麼問題,而且這個篇名譯得挺有意思,因為馬汀的篇名原文叫〈Sandkings〉,講的是故事裡一種虛構的昆蟲形態生物,中文以「蝗」表示形態,同時以「皇」的諧音對應原文中的「king」,相當有巧思。
〈沙蝗〉描述喜歡蒐集古怪危險動物的紈絝子弟Simon Kress,某日從一個機構裡獲得一種叫「沙蝗」(sandkings)的昆蟲形態生物,分為四種顏色,各由一隻稱為「maw」的女王統率。Kress先把沙蝗養在水族箱裡,饒富興味地觀察四個部族間彼此爭戰,並發現自己被視為牠們的神祗。一段時間之後,Kress開始不滿足只看沙蝗自行發展,於是主動挑起戰爭,並與朋友合觀為樂,不料此舉漸漸釀出大禍⋯⋯
雖然只是中篇,但〈沙蝗〉其實複製了文明的發展以及人與神的關係,距離拉遠點兒看,還可以看出彼時西方人對東方的神祕想像(賣沙蝗給Kress的女子有個東方名字,叫Jala Wo)。再者,雖然被歸類在「科幻」,但把〈沙蝗〉視為「奇幻」也沒什麼不可以。
這麼說倒不是因為馬汀被視為奇幻小說家,而是「沙蝗」這種生物的設定,要說是與某種魔法有關的異生物也沒什麼不對。況且,有許多科幻小說作家同時也寫奇幻小說,有些科幻作品的科學設定其實和天馬行空的法術差不了多少,例如H. G. Wells在〈The First Men in the Moon〉寫過某種可以抵消重力、讓人飛行月球的物質。
並不是「科幻」小說當中的科學設定不重要。而是以故事創作而言,虛構出某個設定並依此開展「如果⋯⋯發生了,那會怎樣」的情節,然後以這個情節討論故事想要承載的主題,才是重點;至於那個設定虛構的材料是半真半假的科學知識還是加入大量想像的法術咒語,其實都沒關係。
有時設定看起來似乎完全是作者的自以為是(例如前述的反重力物質),但「假設這個設定成真」之後觸發的情節與反應,並不能只是作者的自以為是,反倒必須以他/她對人心與世界細膩準確的觀察來架構,才能搭建出一個好故事。
早年讀的很多科幻中短篇都帶有這種「我說了算」的氣勢,後來讀的科幻長篇或許是這類莾撞設定隱藏得好,或許是篇幅足夠放進更多自圓其說,讀到的佳作不少,但感受得到那種理直氣壯的作品不多。
直到最近讀了《人類補完計畫》(The Rediscovery of Man)。
《人類補完計畫》是林白樂的短篇小說集──雖然有個中國名字,但林白樂是個美國白人,本名叫Paul Myron Anthony Linebarger,用來寫科幻小說的筆名是Cordwainer Smith。「林白樂」看起來只是他本姓的音譯,不過也是他正式取的中文名字,因為林白樂的教父是孫文,二次大戰期間,林白樂於軍中服役時被派駐到中國,在情報單位工作,官拜少校,與蔣介石過往甚密,而這個中文名字,就是當時孫文建議他取的。
倘若稍微熟悉日本動漫,對「人類補完計畫」一詞的印象,約莫都來自《新世紀福音戰士》──在這部每個角色都有極重的心理創傷、劇情到最後感覺有點各說各話卻引發熱烈討論、過了二十幾年仍然不斷推出周邊商品但劇場版卻只出了一半的動畫經典當中,「人類補完計畫」是隱在主要情節之下真正推動故事的佈局之一,而這個計劃名稱,就來自林白樂的小說。
與《新世紀福音戰士》不同的是,《人類補完計畫》裡頭沒有巨大機器人,也沒太多心靈受創的角色,雖然也有幾篇故事略帶灰暗,但整體氛圍相當有趣,時常出現諷刺和奇想,許多描述因此帶著幽默,有點像布萊伯利(Ray Douglas Bradbury)加上海萊因(Robert A. Heinlein)的平均值。書中的短篇大多可以獨立閱讀,不過有些篇章明顯發生在同一個宇宙當中,像是該宇宙不同時期發生的不同事件,所以有時會看到其他篇章提到的設定或角色穿插出現。
或許因為戰時工作的緣故,《人類補完計畫》有幾篇故事看得出林白樂對戰爭的看法,以及對社會制度的想像。不過林白樂的筆調大多輕鬆,就算是些直指黑暗欲望的情節,都能用十分幽默的口吻敘述。
更要緊的是,這些故事充滿了那種「我說了算」的氣勢──把某個人的個性或技能銘刻到動物腦中,為什麼啊?要讓太空船進行時空跳躍,但不是以進入更高次元再回到現實空間的方式進行,而是將太空船折疊進入二次元空間,為什麼啊?太空航行時用精神力把貓扔出去可以對付外星巨龍,為什麼啊?為了在星際間找尋返航路線,需要耗盡船長的腦細胞,這又是為什麼啊?
沒有為什麼。林白樂說了算。
但林白樂從這種看起來恣意妄為設定發展的短篇小說,每篇都充滿異色的幽默與微妙的諷喻。長得像鴨子的外星人具有高超的心靈感應能力,到地球之後被各式美食吸引,最後卻發展出意想不到的慘劇;為了愛而成為實驗品的男子,在莫名情況下成了宇宙開拓的先鋒;擁有傲視宇宙美貌的女子不想只靠外表成為焦點,內裡卻逐漸扭曲;面對生存危機的太空人,在最後的剎那發展出全新歷史⋯⋯《人類補完計畫》當中的故事,有的在短短篇幅裡拋出極大時空跨度,有的在喜感劇情中講述闇暗原欲。
以現今標準來看,《人類補完計畫》的敘事方式與推展節奏自然略有古早味道,但完全沒有減損閱讀樂趣。
閱讀這樣的故事,重要的並不是揣想如此設定是否可能成真,而是細思:這些設定雖然看起來有種作者最大的理直氣壯,但其實為的全是將現實樣態推進一個誇張情境,讓人性在那樣的情境裡更赤裸地展現箇中美好與不堪,再回頭反省我們身處的現實世界。
這其實也是所有優秀小說的創作者想要傳達的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