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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澄波為了和平前往協商,被冠以叛亂罪槍決

文/李淑珠

嘉義三二事件處理委員會為減少傷亡做最後的努力,派遣 8 名和平使者[202]前往機場[203],還攜帶了「食米、青菜、水果及香煙」[204]。和平使者之一,就是當時身為市議員的陳澄波,因其曾經滯留上海,中文流利,故被選為擔任翻譯[205]。但陳澄波和使者們在前往機場途中被逮捕,一週後移送市內的警局[206],在未經審判的情況下,25 日,陳澄波被冠以判亂罪的罪名,雙手被綁在背後,並被插上一塊寫有姓名的細長「木牌」[207],坐上卡車繞行市內一圈後,在嘉義車站前的廣場上遭到槍決[208]

陳澄波被處決之後,其作品的擁有者都非常害怕受到牽連,或處分掉作品[209]或把作品歸還給陳澄波家屬。畫家的名字也長年埋葬在白色恐怖的政治體制之下[210],被世人遺忘[211]。陳澄波之名及其作品再度浮出檯面,正是在前述的 1979 年的遺作展。等長期實施的戒嚴令解除後[212],隨著二二八話題的解禁[213],陳澄波畫作的價格自 1989 年起迅速竄升[214]4,終於在 1993 年的春季拍賣會(台北)上,《淡水》以 907 萬元的高價賣出,遠遠超出原先預估的 650~850 萬元。而在同年的秋季拍賣會(台北)上,《黃昏淡水》又以高價的 1017 萬元,創新紀錄[215]。當然,假畫也紛紛出籠[216]。另外,1992 年以「專冊性質介紹第一代的本土美術家」[217]的《台灣美術全集》(全 22 卷)出版,第1卷正是陳澄波專冊。兩年後,百年祭的紀念活動陸續舉辦,陳澄波作為台灣美術史先驅者的地位已然屹立不搖,但值得注意的是,其背景是二二八事件被公認為「政治災難」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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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線桿」在陳澄波風景的解說上,一向有被強調的傾向。例如《夏日街景》「最為突出的地方是,透過藝術家巧妙的構圖安排,畫面裡出現的『電線桿』」註794,或是《嘉義街外》「最有意思的還是在路邊整齊排排站的電線桿」註795等的作品圖說,都將電線桿視為首要特徵,進而達成以下的結論:「對於陳澄波而言,代表新興都市景觀的『電線桿』,是描寫嘉義街景不可缺少的布置,因此電線桿、背對著觀眾的撐傘路人,都一再重複出現在他的『嘉義系列』作品中」註796。

再者,2000年舉辦的《千濤拍岸——台灣美術一百年圖錄》大型巡回展註797,將參展作品區分成十類展示主題展出,而陳澄波作品被歸為第二類的「社會寫實的情懷」註798。其分類的標準,即,成為分類根據的畫家特徵,在展覽圖錄上有明確的記載:

包括有熱中於台灣農村題材的黃土水;有樂於把「新科技」電線桿放在畫面中央的陳澄波;以《市場口》、《建設》等名作,為台灣社會轉型留下重要藝術映象的李石樵;畢生貢獻推動台灣本土工藝發展,研究原住民族工藝的顏水龍;真正深入勞工階級「底層」,長期充滿感情的素描礦工勞動場景的洪瑞麟;還有投身修建家鄉廟埕,長期記錄家族婦女日常生活場景的李梅樹等;都屬較有意識關懷本土人文面的美術家。註799

在展覽會場上陳澄波還有其他作品的展出,但在圖錄上只刊載了《淡水》一圖而已。諷刺的是,在此圖中,並未繪有任何一根電線桿。

的確,「嘉義系列」等陳澄波風景,尤其在都會風景的描寫上,電線桿是重要的題材,但這個題材的描繪並非僅限於陳澄波一人。光是第1回台展的入選作品,描繪電線桿的作品就有高橋清《九月的台南》、素木洋一《從山丘》、西尾善積《夏》、南條博明《南門外的早晨》、蔭山泰敏《斜道》、葉火城《豐原一角》、野田正明《午後的街》、祝彥熊《午後的植物園》、陳庚金《後巷》等,不勝枚舉。同樣被歸為第二類的李梅樹和洪瑞麟,也有將電線桿畫在畫面中央的《三峽的黃昏》(1927)和《台北火車站》編註(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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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文學相比,即使溯及最早的二二八紀念美展,所謂「二二八美術」的形成,仍嫌稍晚。

事件發生後,直接取材自二二八事件的只有在上海[245]《文匯報》在 1947 年 4 月 28 日刊載的木刻版畫《恐怖的檢查》[246][247],作者黃榮燦是左翼的外省籍版畫家,1952 年 11 月 14 日以「匪諜嫌疑」的罪名遭到槍決[248]。被認為受到黃榮燦版畫《重建家園》編註(刊於 1946 年 1 月 1 日《台灣新生報》)影響的李石樵第 2 屆省展參展作品《建設》(1947)[249],其畫面右下方畫有一名男童手持一朵小白花,蕭瓊瑞推測這個表現可能是在隱喻二二八事件[250]。蕭瓊瑞的推測,明顯借自羊文漪針對李梅樹《春滿(白衣少女)》(1948)的圖說:畫中女子手裡拿著的白蘭花和枯乾的花枝是「生死」的象徵,簽名捨棄慣用的西元年代而使用「民國 37 年」,很可能也是畫家對於二二八的「個人隱喻紀錄」[215]。另外,蕭瓊瑞也評論李石樵《大將軍》(1964)為醜化「當權者」蔣介石、具有「強烈政治抗議意味」的作品[252]

《建設》和《春滿》對謝里法來說可能都不算是二二八美術。但諷刺蔣介石白色恐怖的《大將軍》,應可歸類為二二八美術。因為將白色恐怖視為二二八事件的延長,乃是現今一般的觀點。

因此,揭示黃榮燦遺照的梅丁衍作品《向畫家黃榮燦致意》(1996)也在二二八紀念美展中登場。而描繪白色恐怖下台灣人處境的廖德政《清秋》編註
(1951)或張義雄《鳥籠》編註(1973)亦陳列於紀念美展中。根據兩位畫家的自述,前者以「竹籬笆裡的雞」作為台灣人的象徵,「日日看見廣大的清澈的天空,卻只有地上二腳步的自由」,後者則描繪籠中鳥,同樣也是表現沒有自由的台灣人[253]。或是許武勇《石楠花》(1949)和《離別》編註(1951),兩幅作品中的少女都代表著台灣人,前者畫面中的花之谷是為了逃避悲慘現實世界的幻境,後者畫面中的小船則乘載著受難者的靈魂駛向天國[254]

總之,美術和文學同樣在白色恐怖之下,只能以「隱喻」的方式表現二二八。不過,這種隱喻表現也隨著解嚴得到了解脫,二二八美術逐漸呈現出多元的面貌。例如重現「緝煙血案」的蘇新田《重塑現場》(1997)、描繪受難者家屬悲憤的鄭自財《還我父親》(1993)、以 CD=死豬或奧塞=臭糞等台語諧音詞謾罵的李俊賢《228三部曲之過橋》(1998)等等,而筆者在此想要特別指出的則是「陳澄波」的反覆描繪。

例如郭東榮《陳澄波的最後》(1994)、張瑞峰《悲情的故事》(1994)、黃錦芳《懷念勇者陳澄波》(1995)、許武勇《死不瞑目》(1996)、蘇振明《台灣百合的凋零》(1999)、歐陽文《血染車站廣場.嘉義二二八》(1999)、蘇振明《陳澄波之死》(2000)、董學武《勇者精神永垂後世》(2000)等作品,全部都是描繪陳澄波之死或對故人的追悼,尤其是許武勇及蘇振明的作品,值得留意!許武勇對自己的作品,描述如下:

犧牲者是因為愛國,因為愛台灣,因為反對貪污,而被處死,太不甘心,死不瞑目。[255]

許武勇並未明言「犧牲者」的姓名,但從遠景的兩層樓建築的屋簷可以看到「嘉義車站」的字樣,以及畫在前景的龐大的男子,其背後的細長木牌上「╳陳」(「╳」表死刑)的字樣,這位男子=犧牲者,顯然是在嘉義車站廣場被槍決的陳澄波。「愛國」、「愛台灣」等說法,與前述的祖國愛言論一致,從陳澄波遺照[256]的公開,也可知陳澄波死時雙眼並未闔上。身上染血的描寫,也符合畫家的右胸及左腹各被射中一發子彈[257]的事實。這兩個陳澄波死時的特徵,在蘇振明的作品中也可以得到確認。

1999 年出品的《台灣百合的凋零》採用三連祭壇畫的形式,中央的畫板描繪「陳澄波之死」,緊握在陳澄波右手的白百合,象徵「人與人之間彼此信任與關愛」,同樣的描寫也出現在歐陽文的作品《重生》(1996)[258]中,白百合儼然成為二二八美術主題之一,另有「百合緞帶」,配掛於出席二二八紀念活動的受難家屬胸前[259]

另外,在《台灣百合的凋零》中央畫板上方的半圓形畫板上,則再現了陳澄波的代表作之一《我的家庭》,為了「呈現陳家和樂團聚的景象」,畫面中加入三層蛋糕和小狗[260]。蛋糕的最上層插著如蠟燭般排列的阿拉伯數字「1931」[261]。而在中央畫板的「陳澄波之死」描寫,可確認上述的兩個特徵,即,未闔上的雙眼以及從腹部彈孔大量流出的血,而這兩個特徵,又可藉由被放置在畫板前方平台上的陳澄波遺照,得到確認。再者,這個描寫,也重覆出現在翌年的參展作品《陳澄波之死》中。作者蘇振明如此說明:

陳澄波,他的死亡所代表的不僅是其個人與家庭的不幸,同時也是台灣第一代藝文菁英被外來政權迫害的象徵,甚至是形成台灣近代美術創作「逃避社會關懷」的潛在原因之一。畫者深切期待,往後每年 3 月 25 日,不應只是藝文青年集體歌舞歡樂的美術節,也應該是省思陳澄波之死,振興台灣藝術人文的重要紀念日。[262]

註釋

註202 亦有12名(其中9名被捕)之說。李筱峰,1990,頁232~233、頁245。

註203 《二二八事件研究報告》,2000,頁105~109。

註204 李筱峰,1990,頁232~233。《口述歷史(4)》(1993)中則是記述:「米、油、水果、蔬菜等慰問品」(頁315)。

註205 《嘉義驛前二二八》1995,頁163~164、頁182。台中二七部隊部隊長鍾逸人曾如此回憶說:「陳澄波後來證實是自告奮勇而參加的」(《辛酸六十年》1988,頁538),但卻未指出哪份資料可「證實」此說。

註206 拘留期間,警察為使陳澄波承認反動份子之罪名及暴動事實,據說曾對其嚴刑逼供。《嘉義驛前二二八》,1995,頁164及頁182。根據台灣省警備總司令製作的檔案〈嘉義市軍警憲緝獲二二八事變暴動人犯執行槍決一覽表〉,陳澄波被槍決是因其任職於「非法」的「作戰本部」。《二二八事件研究報告》,2000,頁318。另外,領悟到自己即將被槍決的陳澄波,偷偷地託人帶出了兩封遺書(一封致家人,一封致長婿蒲添生)(頁168)。譯註 致蒲添生的遺書,最近已被公開。參見蕭瓊瑞,《神韻.自信.蒲添生》,台北:文建會,2009,頁45。

註207 《嘉義驛前二二八》,1995,頁182。

註208 至於其他七名和平使者,劉傳來(省議員)、邱鶯鶯(市議員)及一名記者在當天的11日就被釋放,林文樹(市議員.地主)也在支付龐大的贖金之後,數日內被釋放。其他三名,陳復志於18日先被槍殺,柯麟(電影院業者)、潘木枝(醫生)和陳澄波三人在25日坐上同一部卡車,一起被槍決。《口述歷史(4)》,1993,頁315~316;《二二八事件研究報告》,2000,頁109及頁314。另外的說法是:陳復志與陳澄波等人一起在25日被槍決,只是陳復志一個人坐上另一台卡車,而且比陳澄波的卡車先抵達嘉義車站遭受槍決。《辛酸六十年》,1988,頁570。據說陳復志的背後被射中兩槍、頭部一槍(《辛酸六十年》,1988,頁571),但陳復志家屬卻指證說:「左耳旁有一個洞、左腰一個洞」。《嘉義驛前二二八》,1995,頁33及頁35。家屬的證詞中還提到當天下午兩點的廣播中曾播報陳復志被槍決的新聞(頁35)。陳澄波家屬的證詞中從未言及廣播一事,故陳復志與陳澄波的槍決執行,可能不是同一天。

註209 例如與畫家交遊密切的張李德和,便燒毀了其持有的兩張陳澄波畫作。《口述歷史(4)》,1993,頁317。編註 關於張李德和的資料,可簡略參考維基百科

註210 這段期間,據說警察幾乎每晚都到陳澄波家「查戶口」(《口述歷史(4)》,1993,頁318),陳澄波家人的言行也經常被監視(《嘉義驛前二二八》,1995,頁171及頁187)。

註211 例如「10多年前」,《台灣美術十大名家》出版時,陳澄波就未被列入名單中。陳重光,1994,頁18。

註212 1949年宣佈實施的「戒嚴令」,終於在1987年解除。

註213 1987年2月28日於舊金山舉辦的「二二八事件40週年學術討論會」,首次打破了二二八的禁忌。施並錫,1999,頁10。

註214 孫太山,〈台灣畫壇開拓者—陳澄波油畫作品身值非凡〉,《民眾日報》,1989年2月27日。

註215 黃茜芳,〈《淡水》油畫大作迭創高價〉,《典藏今藝術》,第55期(1997年4月),頁173。

註216 例如黃寶萍,〈假畫在市場翻雲覆雨——收藏家購買畫作謹慎為宜〉,《民生報》,1990年1月3日。

註217 《台灣美術全集(1)》,1992,頁15。另外,各卷收錄2~4萬字的論文以及約150張的圖版(同頁)。

註245 也有說是「香港」。《回顧與省思》,1996,頁167。

註246 這件作品目前是日本神奈川美術館的典藏品,作者與作品名為「力軍《台灣二.二八事件》」。

註247 梅丁衍,〈戰後初期台灣新現實主義美術之孕育及流產〉,《現代美術》,第88期(2000年2月),頁51及頁52。

註248 蕭瓊瑞,1991,頁86(註33)。《悲情昇華》,1997,頁49。編註 關於黃榮燦的經歷,可概略參考維基百科

編註 圖片節選自新聞「版畫家 – 黃榮燦.巡迴紀念特展」、來源。

註249 梅丁衍,《現代美術》,第88期(2000年2月),頁50~51。文中提及兩幅畫在畫題和題材上的類似。
編註 圖片節選自視覺素養學習網

註250 蕭瓊瑞,2004,頁72。

註251 《婦女之美》,1993,頁52(羊文漪,圖版解說)。蕭瓊瑞,1991,頁93。

註252 蕭瓊瑞,1991,頁90及2004,頁72。

編註 引自台灣網路美術館。

編註 引自真理大學台灣文學資料館

註253 《『回顧與省思—二二八紀念美展』專輯》(圖錄),1996,頁105及頁117。

編註 許武勇於1994年展出《石楠花》時的活動照片。以上均引自南畫廊。

註254 《『回顧與省思』》,1996,頁148及頁150。

註255 《悲情昇華》,1997,頁62。

註256 陳澄波在上午約八、九點被處決,遺體被置留現場「示眾」,到下午約四、五點才允許家人收屍。遺照是在運回自宅之後不久拍攝的,並在1994年百年祭的紀念展「陳澄波.嘉義人」中首次公開。公開之際,還附上「3月25日被國民黨軍隊槍殺」的文字說明。《嘉義驛前二二八》,1995,頁168、頁185、頁193~194。

註257 另有用手槍從背後射擊之說。《嘉義驛前二二八》,1995,頁182。

註258 這件作品也被用在第2回展的海報上。

註259 王智勇.台北訊,〈二二八美展總統府首登場〉。另外,台北二二八紀念館的館徽,也是白百合。

註260 《歷史現場與圖像》,1999,頁72。

註261 「1931」的現行製作年,如前述,只是「推測」而來,正確年代的考察,參見本書第三章的論述。

註262 《歷史現場與圖像》,1999,頁72。《嘉義二二八美展》,2000,頁36。

※ 本文摘自《表現出時代的「Something」》,原篇名為〈因二二八美術而昇華〉,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