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後,銀座與銀座一帶也會日復一日,不斷改變吧……
文/永井荷風
近一、兩年來,我因事頻繁前往銀座,不知不覺竟成為觀察銀座周遭種種的專家。
唯一覺得遺憾的是,因為沒和當前的政治家往來,所以沒有一享松本樓雅座的機會。但人生在世,難免需要交際應酬,所以我也曾一身大禮服,頂著炎夏烈日,登上爬下帝國大飯店、精養軒與交詢社的樓梯。每每前往有樂座、帝國劇場與歌舞伎座觀賞戲曲表演後,必定順道前往銀座的啤酒屋歇腳,和同樣賞完戲的友人針對演出內容唇槍舌戰、高談闊論,絲毫不在意末班車時間。眾所周知的銀座大街上,有兩家西洋樂器店專門販售於上野音樂學校舉行的演奏會門票;專門展出新美術品的藝廊「吾樂」,位於八官町大街;販售雜誌《三田文學》的書店則是位於築地本願寺附近。三十間堀的河岸大街上有間供奉地藏菩薩的小廟,每逢地薩菩薩結緣日,尤其將近深夜十二時,便能瞧見成群身穿華美浴衣的婦女出外買花。
每次和某位我所敬愛的下町俳人之子見面時,都會讓我不禁想起藏前那一派悠然的貴族氣質,行事有著洗練江戶之子風格的仕紳,這位友人的宅邸與團十郎的廣闊庭園比鄰而居。高聳圍牆、蒼鬱樹木,促使電車聲響猶如遠處的暴風雨般聽來疲軟。此宅邸的茶室讓我甘願忍受雙腳跪坐時的痠疼,一邊聆聽茶釜煮水的沸騰聲,一邊和緩對於現代人無禮行徑的反感。
此處有一條被建於大街上的民宅遮蔽,連聳立於正前方,巍峨的本願寺屋頂都望不見的僻靜後街,還有幾條正經人士絕對不會知道的小巷。某個放晴的夏日夜晚,我曾從小巷的樓房二樓欄杆,叫住打這兒經過的新內藝人,歡喜聆賞他隨口唱的醉月情話;或是梅花散落,春寒料峭的午後,掩上毛玻璃窗門,屋內猶如傍晚時分般昏暗,在幾位老藝妓合唱一中節的聚會上,我從那失了光澤的古樸音調,吟味疲憊不堪的哀傷。
然而,自覺別人和我一樣不幸的世界主義,促使我難以忘懷從首都飯店的餐廳露台外那排植栽縫隙間望去,那夜晚的河水、月夜下的月島、月夜下的船影在水氣迷濛的溫暖冬夜裡,更顯美麗。在一群以世界各地為家,愉快談笑的外國人當中,唯獨自己寂寞獨酌一瓶吉安地酒,追憶逐年淡忘的遙遠國度往事。
銀座一帶可說新舊皆備,無所不有;一國的首善之都以其權勢與財富蒐集而來的物品,皆陳列於此。我們要買一頂流行新帽,要買從遙遠國度進口的葡萄酒,自然得來銀座一趟。同時,若想在有樂座等飄散「舊時」氛圍的地方,吟味過時的「老歌」,果然還是必須選擇只有這一帶才有的特殊場所。
我時常登上「天下堂」的三樓屋頂,享受眺望都市景致的樂趣。既非「山崎洋服店」的裁縫師,也不是「天賞堂」店員的我們,若想登上俯瞰銀座一帶的景致,登上「天下堂」的樓梯,這絕對是最簡便的方法。登上此處遠眺,東京市街看起來倒也不髒亂。十月晴空下,磚瓦屋頂猶如大海般一望無際,又圓又粗的電線桿雜亂矗立,雖然醜陋得令人瞠目,卻也讓人感受到東京終究是個大都市。
山手線電車橫駛於民宅屋頂上方,不僅能遠眺山手線鐵軌另一邊的霞關、日比谷、丸之內等地的美景,以及與芝公園的蒼鬱樹林相對的部分品川灣,還能望見從眼下的汐留水道綿延至濱御殿的幽邃樹林、白色城牆,隨著四季與時間的更迭,呈現百看不厭的美景。
視線從遠處美景移回正下方的街景,有幾條後街小巷與銀座大街並行,筆直穿梭於屋頂齊高的民宅之間。家家戶戶都有的曬衣露台,看起來仿似成排的糖果盒,晾在露台上的紅布與成排盆栽在陽光和煦、雲淡風輕的午後,竟能在髒污屋頂與牆壁之間,閃耀出驚人的鮮豔色彩。當從露台進入屋內的拉門敞開時,我清楚窺見待在二樓客廳的人在做什麼,俯視女人露肩化妝的模樣,或是站在狹窄廚房後門水溝蓋上沖涼的情景。日本女人在外人看得見的地方沖涼,可是讓《菊夫人》一書的作者,甚感驚喜的大事件;這可是就算不刻意登上「天下堂」的屋頂,也能在高台住宅區圍牆路旁屢屢撞見的奇景。若想進一步探究此事,就會發現不過是重演一直以來的日本民宅與民族性等問題。
任誰都能想像我們的生活不久將西化,尤其趨於美國都會風貌。然而,試著反思這問題,縱使東京的風貌不久將幡然改變,也不難想像那些口舌辛辣的觀察家肯定對於如何保存、隱藏東京的舊時風貌甚感興趣。以帝國劇場的建築為例,雖然呈現純西洋風,但不知不覺間,大理石廊柱的隱蔽處逐漸孳生出舊劇場才有的髮簪屋與小吃店,損及劇場的莊嚴格調。銀座商店的改頭換面、銀座街道的鋪設等,這些為了因應將來的變革,又該如何讓一身浴衣、綁兵兒帶,出門納涼的人們,以及撐著唐傘,足蹬高腳木屐的往來行人融入周遭街景呢?當我來到交詢社的大廳時,瞧見描繪希臘風人物的「神之森」壁畫下方,有幾組身穿五紋禮服的紳士,與一身西式燕尾服的紳士相對而坐,對奕圍棋。棋子碰撞聲響徹金箔天井高聳的大廳,還不時夾雜從走廊對面房間傳來的撞球聲。初次目睹這番光景,內心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奇妙感。為何會有如此奇妙感覺,看來有必要深思一番。風格道地的純江戶式料理屋小包廂,天花板上不但垂吊著和印刷廠一樣的白燈罩電燈,連電風扇這種舶來品都有。亦即現代生活中所有純粹既有的東西,無東西方之分,都必須磨合。據聞異族的混血兒倘若沒有特別予以管教,容易遺傳到父母雙方的人格缺點,看來日本當代生活正是如此。
銀座一帶堪稱日本最時髦的地方,這裡有最令人深感諷刺的奢侈店家;倘若想品嘗道地的西式料理,肯定會發現這一帶的西餐廳都無法滿足這般欲求。銀座的文明發展與橫濱飯店之間有著明顯區別;此外,橫濱與印度的殖民地,以及西方之間也有登梯似的差異。
因此,有人說與其花錢吃帝國飯店的西式料理,不如站在路邊攤啃豬排。路邊攤啃豬排雖然失去享用西式料理的情趣,卻能和傳統的天婦羅交融,成了一道新美食;又好比長崎蛋糕與南蠻鴨肉麵經由長崎傳入日本,儼然成了日本料理,亦是一例。
我一直認為人力車與牛肉鍋是明治時期從西方傳入,經過改良後最成功的兩樣東西。雖然不敢說時至今日,我們對於這兩樣東西絕對不會有反感,但牛肉鍋的絕妙滋味就是在「鍋」這個傳統形式中,加進「牛肉」這項新品。當初人力車傳入日本時,造型小巧的猶如玩具,有種說不出來的滑稽感,彷彿因應日本生活而發明出來的東西。這兩樣東西都不是以原本的樣子傳入日本,也不是無意義模仿下的產物,至少「發明」這個帶有讚美之意的字眼,能夠表現發明者的苦心與創造力;換言之,就是通過關於民族性的檢測後,才呈現出來的物品。
就此點看來,個人對於維新前後傳入日本的西方文明,可說相當敬佩折服。德川幕府聘僱法國士兵訓練步兵,士兵頭戴出陣頭盔,身穿窄袖的武士和服外褂;以往這身插著大小兩把刀的服裝遠比今日的軍服,更適合上半身較長,雙腿彎曲的日本人。日本人身穿西式軍服,無論是什麼高官名將,威儀風采都比不上西方的下士軍官。因此,必須依各種族的容貌、體格、習慣與行為舉止,才能以苦心與勇氣打造出並非千篇一律的事物。我每次欣賞描繪上野之戰的畫作,都會讚嘆畫中軍官配戴的紅白毛頭盔真是美麗,並聯想到拿破崙帝國時期騎兵那一身凜凜鎧甲。
離開銀座大街,來到所謂的金春小巷,兩旁均為現在來看已經相當老舊的磚瓦大雜院,讓我憶起明治時期西洋文明初入之時。毋須說明,這些金春磚瓦屋都被當作土牆倉庫般刷上漆,瞧不見原有的磚瓦風貌。每戶人家的屋簷以圓柱支撐向外延伸,時至今日,這些拱門下方不再是閒置空間,早已被家家戶戶恣意改造、破壞。想必當初建造磚瓦屋的建築師應該是希望整排房子高度一致,每戶人家皆是有圓柱支撐的半圓形屋簷,看起來仿似里沃利的美麗街景。看來二、三十年前的風流才子面對南國風情的石柱與拱形屋簷,道地江戶風情的格子拉門與御神燈,肯定深知如何才能造就出不可思議的諧調感吧。
明治初年是個一方面審慎引進西歐文明,認真模仿西方綺麗精神的時代;另一方面,也是脫離德川幕府壓迫,保有江戶藝術殘花,覺醒後展現第二春的時代。劇壇方面的佼佼者有芝翫、彥三郎、田之助等。文壇方面則有默阿彌、魯文、柳北 等雅士;畫壇則有名聲響亮的曉齋、芳年引領風騷。相撲界則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境川與陣幕,圓朝之後,再無圓朝。吉原比往昔的大江戶時代更為繁華,金平大黑的三大名妓傳說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
兩國橋堪稱不朽浮世繪的背景,柳橋則是背負著不可動搖的傳說。每當我著眼於香豔含意,憶起新橋之名時,總是想起不比江戶時代遜色的繁華明治初期,當然,這番憧憬比實際景況更瑰麗、更精采。
世界上還有哪個國家的時間比日本快呢?有太多回想起來彷彿是另一個時代的往事。眺望日本唯一的新穎西式劇場「有樂座」,不過是這兩、三年的事。我們將新橋車站描寫成人們相聚分離、出發的場所,也僅僅是這四、五年的事。
如今,日吉町有法國的春天百貨,「銀座咖啡」也即將在尾張町的某處街角開張;還聽聞在年輕文學家之間頗負盛名的「Meizon鴻之巢」咖啡廳,也將於近期內從小網町的河岸大街搬遷至銀座附近。其實直到去年,銀座都尚未出現像這樣適合休憩的場所,所以我要是與人相約等候,或是散步累了,想稍事歇息,抑或是純粹想看看來往人潮時,新橋車站的候車室是最好的選擇。
那時,銀座一帶已經有幾家咖啡廳與喫茶店、啤酒屋和閱報所等各類型的飲食店。然而,這些地方都不符合我的需求,因為依我的習慣,休憩一個鐘頭,和朋友好好閒聊的同時,必須大啖不少東西才行。好比在啤酒屋喝杯啤酒,至多不過十五分鐘,所以要在這種地方消費,就算喝不下去,一個鐘頭也要點上滿滿四杯,否則難以閒適久坐,只想匆匆離去。
相較之下,車站內的候車室反而是最自由、最舒適,可以盡情聊天,無須介意任何事的最佳咖啡廳。這裡沒有重聽、頭髮髒臭、愣頭愣腦的女服務生,也不必基於人情道義,非得點一杯啤酒或紅茶的麻煩,更沒有拿出一圓紙鈔,還得等上五分鐘才能找錢的無奈感,而且進出時間隨興,沒有限制。當我感受到位於高台地區的書齋,那一股不時鞭策我要勤奮讀書,早點寫出精采文章的沉靜氛圍,或是手捧艱澀難懂的書時,我就會帶一本容易閱讀的書,坐在候車室的大皮椅上。這裡冬天有暖爐,晚上燈火通明,而且在這寬敞空間中,有來自各階層的男女,有時還能旁觀到別人波瀾人生的一小部分。亨利·波爾多在某篇遊記的序文中,描寫有個男人將行李寄放在車站,投宿在聽得到火車汽笛聲的旅館,每天都在車站裡的小餐館解決三餐;這樣的他處於隨時都會出發的境遇,卻又懷著旅人心情,置身花都巴黎,徬徨於巴黎街頭。我怔怔地坐在新橋車站候車室,聽著腳踩木屐的急促腳步聲與尖銳汽笛聲,也會心生出外旅行般自由、寂寞、卻不失愉悅的心情。忘了何時,上田敏教授曾對我說過,住在京都是一種旅行,投宿東京也是一種旅行,如此來來往往的過程也能成就好心情。
當自己身處各種生活動態的聲響中,為了保有寂寞心境,總是希望能多一些坐在車站候車室的機會。為了應付車站人員的詢問,只好買一張派不上用場的月台票或是前往品川的車票。
容我再強調一次,日本的十年相當於西方的一世紀。三十間堀的河岸大街只剩兩、三家往昔繁盛一時的船宿。每當我瞧見店頭的氣派拉門,就會想起母親曾說自己還是個小姑娘,要從這一帶前往猿若町看戲時,都會準備飯盒,搭乘豬牙船從眼前這條水道駛向另一條水道,如夢般的遙遠往事。想起自己初次前往深川一帶時,也是搭乘小蒸汽船從汐留的石橋出發,如今這一切成了只能回味的往事逸聞。
今後,銀座與銀座一帶也會日復一日,不斷改變吧。猶如盯著影片的孩子般,我想凝視不停變化的時事繪卷,直至眼睛痠疼。
明治四十四年(一九一一)七月
本文介紹:
《和日本文豪一起漫遊老東京:跟著永井荷風散步淺草、銀座、築地、月島、麻布……》。本書作者/永井荷風;譯者/楊明綺;出版社/四塊玉文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