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唯一的反抗,就是犧牲自己的受教權
文/小野
高壯的數學老師走進了教室,最前排最右邊的班長座位是空的,所以是由副班長代替班長喊了有氣無力的「起立、敬禮、坐下」,同學們心不甘情不願的齊聲喊「老師好」,就像秋天捲起滿地落葉的風,落葉終究會落下,然後一切靜悄悄。行禮如儀,有多少真心只有天知道,這便是我們一路成長的教育現場,也是我對體制內教育產生懷疑的開始。
從數學老師的嘴形和手勢可以清楚猜到他又在詢問:「班長呢?他怎麼又不來上課?他缺席幾次了?」「報告老師,他請公假。」副班長站起來走上前遞上我已經填好的導師批准的公假單,理由是做壁報。沒有錯,那個位於教室最前排最右邊的班長座位正是我的,我此時此刻正躲在教室後面的花圃旁偷偷窺視著這一切。我是全班投票選出來的班長,在求學過程幾乎都是這樣的結果,不知道是我愛出風頭,或是真有點領袖魅力?但是根據爸爸的說法很殘酷而現實:「升學競爭如此激烈,大家忙著讀書、補習,只有大傻瓜才會被大家推選為班長。」
是的,大家都在補習,我是班上少數沒有錢去補習的學生,爸爸的這番話深深剌痛了我。他更不知道的是,十四歲的我正在和數學老師進行一場必敗的抗爭,一切也都起因於我沒有在下課後去老師家補習。不補習這樣的事情我起初並不以為意,我們家的孩子都清楚自己的宿命:別人有的我們不一定有,別人做不到的我們一定要做到,所以讀小學時我們家的孩子幾乎都拿過全校第一名,也一定是市長獎畢業。上了初中(要聯考)或是國中,沒有補習成績也都不錯,個個都靠拿清寒獎學金繼續求學。但是這個數學老師為了讓家長有感覺到補習的效果,常常在考試前一晚把相同的考試題目給參加補習的同學先寫一遍,批改一遍。每次考數學只見四周同學埋頭苦寫,動作飛快的刷刷刷,只有我急得滿頭大汗,覺得幾何證明題好難,一定要先畫出補助線,然後再循序漸進的往下證明等角或是等邊。我越急越想不出來,考試卷都被汗水浸濕擦破洞,覺得自己是天下最笨的人。
沒有等下課時間到,同學們紛紛起身交卷,在門口走廊快樂嘻笑著,頻頻大聲說:「太簡單了,昨天都寫過一遍。」數學老師會走到外面,笑著對外面走廊同學噓一聲,彷彿他們才是真正的師生,擁有著美好的情誼和祕密,而我們這些只繳得起學費卻繳不起各種補習費的同學是次等學生。我內心油然升起了不平的情緒,覺得這件事不公不義,甚至是變相的逼迫大家都要去老師家補習,於是我更無法專心解題了。真正的屈辱在發考卷的那一刻,我已經忘記老師有沒有用藤條打不及格的同學,但是我卻永遠不會忘記他把我考不及格的考試卷丟在地上的畫面,那張考卷因為我的緊張已經弄破了洞,再加上老師用紅色筆用力畫著大叉而畫破,攤在地上像是我被踐踏、被揉碎的靈魂。我忍著萬分羞愧的心很艱難的從班長的座位起身,蹲下去撿回不及格的考卷(或許就是從那一刻起,我很能用同理心去面對考不及格這件事情)。我很不服氣的看了臺上的老師一眼,他哼了一聲說:「你還好意思當班長呢?」
就是這句話成了我的最後底線,在威權時代下,我唯一的反抗是犧牲我的受教權,只要逢數學課就填公假單,偏偏我的公假理由真不少,為了要代表學校參加校際的作文、演講、辯論比賽必須勤奮練習,甚至帶領別班同學做全校壁報、綠化校園等也是我的責任,我是全萬華初中最忙的學生,所以我後來以全校最高票當選全校模範生,照片掛在國父遺像旁邊。但是我心底的痛苦和恐懼只有自己最清楚,所有的忙碌都是因為不願意再多上一堂數學課。然而,我卻常常躲在教室後面偷偷聽數學老師上課,因為連課都不上,數學成績只有一落千丈、萬劫不復了。從那時候起,我對數學完全失去了信心,至今,仍然會做著面對數學考試卷一直用橡皮擦掉自己寫錯的算式的夢境。
我非常感謝大學時代教微積分的老師,他讓我重新喜歡上數學,也終於對於數學有點信心。我的大學終於沒有「補習」了,有一次我的微積分考了全班最高分,我簡直不敢置信的看著分數一直發抖。最近和大同大學的何校長同臺談臺灣的教育,他曾經是一個在班上考四十六名的吊車尾學生,如今成為以理工見長的大學校長,他批判臺灣的數學教育是將「數學」當「歷史」來讀,鼓勵學生用死背的拿高分,不是用真正理解的方式來教,所以只能用補習來反覆練習、背誦解題技巧而已,到頭來沒有真正使學生學會數學。他的這番話讓常常做數學考試噩夢的我釋懷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