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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可恥,但卻那麼有用──寫給那些曾被霸凌的人

文/馬欣

在人群中,我微微冒汗著,我們都一列一列排在樓梯口,像動物頻道裡大遷徙的牛犢即將要衝破柵欄,每人一身藍色素服,遠方有蒸便當的鹹膩味。我們照例說應該是清爽、乾淨,遠看像會散發著如同蒼翠平原的氣味吧?沒有,今日是動物的莽原,被窗口陽光曬著炙辣。

我在人群中,看起來穿得一樣,但又怕被識破的一個符號,一點點恥辱感不斷流洩出來,像是有一條粉紅色的絲巾,摸起來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精緻緞面,正從我各個內心隙縫中一點點被抽出來。一團團豔粉色,像個胎衣,淌著汁,抽不斷地在我體內流洩出來,可恥感如此滑膩而確實,尤其在豔陽注視下,有種微微的嘔吐感。

身為一個被霸凌者,永遠覺得可恥的是自己。

我們那時正要去參加朝會,老師嚴厲叮囑我們的儀容,好像遠方正有戰場要我們去逐鹿,但心情因那些口號卻軟爛成一團。愈打愈不成器的軟爛在我心中發酵,朝氣是奔向自由,而非奔向層層疊疊的制度,那大概只有我這樣想。每次有校園的陽光掃入,我就像被轟炸過的草原一般,將一滴草上露蒸發殆盡地這樣想著,怎麼可能有像我這樣一點朝氣都沒有的學生啊。

我想在那裡權充成一個數字,在這三年為限的時間裡。但我的身體不聽話,我的身體無法混淆視聽。某一日,當朝會的鈴響起時,斜後方的幾個同學講起對我照例的閒語,「那麼高的個子,球打得卻很爛。」「她四肢好像不太協調,走路很奇怪。」「那頭自然捲亂成那樣,為何排在最前面?」

我的腳步突然在那一瞬間無法快速下樓,我忘記了左右腳的順序般,極端笨拙地一層層走著。無論如何冒汗,同時狠狠地斥責自己,我的下半身就是無法聽從我的意志,後面的同學都被堵住了,我遺落了我身體的存在,在一個應該朝氣蓬勃的朝會現場。

之後的一週都是如此,即使臉頰熱紅到發痛,我也無法順利下樓,只能一腳一腳的對齊,像摺疊毛巾一樣處理自己的存在。充滿恥辱感的下樓方式,那一週的每一天早晨都是迎接恥辱的來臨。我在各種整齊,需要對準的一致化場合,就會出現了各種歪扭與失控,無法成為一個號碼的深切恥辱感,是從小一開始。

之前某一篇提到因交通車的巡禮,而發現誰的家境如何,我是其中之一的顯眼。七歲前我住二樓洋房,雖然後來被迫遷離,但第一次上交通車時仍太過顯眼,兩三個同學的交頭接耳與投射過來赤裸眼神,內心就感不妙。那幾乎是喚醒我前世原來是賽倫蓋提大草原上身為一隻蹬羚的直覺,知道被在草叢裡的動物盯上了,雖看不到那動物的眼神,但那如火光的熱切,你知道狩獵的氣味正在蔓延。

從那時開始知道人還沒有披起禮教那身外套前,童年野生的各種情感原來是這般肆意流洩出來,滾滾滔滔的百無禁忌。那是如亞馬遜叢林般的破形怪狀與鮮豔叢生,是多麼吸引人,我身為一個被狩獵者,竟幾乎好奇了那在規矩下流出來的是什麼樣的腥氣。因此當它包在一個過度刻板的制服下時,我更覺得後來即將撲將出來的,是早已逮住我的惡爪,或是我自己原本厭惡的斑斑點點被刮出痕跡。

屬於受害者才有的氣味,是否被我帶進校園裡了呢?我那時曾這樣想。

我那團爛泥一樣的粉紅自尊,如大腸小腸般散亂在四周,被拉得七七八八的。如今想來是電影《發條橘子》裡的某種景貌,一切秩序下的瘋狂,被我窺見了,我這雙愛窺伺的眼啊。同學同時發現我臉上有個寶島形的胎記,在左眼下不大不小的一塊,讓我在交通車巡禮之後,有了更易被捕獲的記號。起先是三兩同學的挑釁,之後某天步下交通車時,前面的同學突然跌跤,剛好是那三位同學之一,於是我被老師誤會有推同學下車的惡意,一被公開斥責,解釋的語言再也不成句。

接下來,全班都沒人跟我說話了,在我窺伺自己將發生的一切同時,忍不住又做了一個實驗。我與之前相熟的同學講話,果然被遞了一張紙條:「我不能跟妳說話」,我在推演更多可能的同時,讓自己成為一個殘酷的觀眾,這一切就不致太難堪。

但當然難堪,被誰踩了的啪吱一聲,原來是心的顏色,鼓鼓的發脹。橘紅色、粉紅色的,那些唯一可以被允許放入井然校園裡的彩物,都流出膿汁,張牙舞爪的動物園風景,秩序下能獵捕人的訊號。

於是我有個防空洞收得緊,在那歲數是沒處可逃的。你開始有一個樓梯通往潛意識,那裡像間地下室,學習寫字寫成句,是挖地洞的逃啊,把家裡書架上可以看懂的書都拿來啃食啊,像餓死鬼一樣吃,是搭了天梯往上爬。小學三年級時,當我以為早已忘記一年級時的遭遇,我讀著沙林傑的文字,也像在戰場上歸來一樣,哭啊哭的,只管往上建、往下逃的忙。

只有書裡的那些人,讓我每日在那非洲大莽原、在亞馬遜叢林中,除了野生奔騰外,看到了有光影搖曳,有人在堡裡駐守。雖然怎麼走都還有一段距離,但總還是喊著「等我啊!」的嘶喊,逃過秩序中的至髒至亂,從此我不信整潔、不盼陽光在眾人口中的紛紛和煦。

曾像快要噎死一樣吃了《蒼蠅王》的字句,但對自認看起來一定狼狽又可恥的我,卻是有用的。後來某日,我看著那權衡著我家人與校長關係而不敢打我的老師,她做得埋怨且明顯,我聽著班上的閒言閒語,輕聲地命令老師打我吧,我還在賽倫蓋提草原上,知道草叢後的動靜,知道他們在等待總有更弱的外圍,只是再也沒有恥感。

學校這注定野蠻的地方,成為回憶後,不是曝曬就是清冷。我至今仍有一個自己在逃著,逃到那個自備的防空洞裡,打開書頁,急忙跳水一樣的逃進去,像溺水一樣哭著漂流,在那裡掏洗出泥沙中的碎鑽,是我信的人性中的一點光,帶它回到這走不穩的扶搖世界。曾自認這樣可恥的自己,懷著一點借來的清火,吃著大把如薪柴的字,我要這樣亮亮的,抵抗在晝日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 本文摘自《階級病院》立即前往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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