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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喜愛並信任珍・奧斯汀,來自她卓越的同理能力

文/溫蒂.瓊斯;譯/趙睿音

我的第一段婚姻都得怪珍.奧斯汀。伊莉莎白.班奈特(Elizabeth Bennet)結婚是因為感激和敬重,而這正是我對第一任丈夫的感覺,如果這些對伊莉莎白來說就已經足夠,那麼對我來說為什麼不呢?但我不是伊莉莎白,我比較像愛瑪(Emma),那個缺點更多的女主角。浪漫的愛瑪絕對不會滿足於感激和敬重,我也沒辦法,憑良心講,我知道我先生的感受也一樣,儘管我不認為他會把自己的錯誤怪在奧斯汀頭上。

無論如何,我那草率的婚姻很容易解決──至少在法律和社會層面上是如此。至於我的下個階段,則是回到研究所,攻讀英國文學博士學位,專研奧斯汀和其他同時代的小說家。如果我是一個更大膽的學者,我當時應該就會明白,年輕時候的荒唐事引出了一些有趣的問題:為何我會指望奧斯汀和她筆下的角色能指引我該如何過日子呢? 顯然我絕對不是唯一一個這麼做的人,想必這股信賴與我對奧斯汀的摯愛分不開,為何有這麼多人熱愛奧斯汀?用的又是如此個人的方式?

奧斯汀當然不是唯一的文學名人,英美作家中有許多人的作品都激發了人家對他們生平的興趣。《咆哮山莊》(Wuthering Heights)的黑暗戲劇效果令人神魂顛倒,讓我們造訪了哈沃斯 (Haworth)這個著名的勃朗特(Brontë )家族居住地;艾蜜莉.狄金生(Emily Dickinson)詩中的景象吸引了我們,讓人到不起眼的拼板農舍一遊,看看她緩緩退隱到孤寂與詩歌的生活裡。奧斯汀也不是唯一一個創造出真實角色的作家,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說安東尼.特洛勒普(Anthony Trollope)的小說「真實得就像是某個巨人鑿下一大塊陸地放進玻璃容器裡,所有居民忙著手邊的日常事務,根本不會懷疑自己已經成了展覽。」讀者在閱讀時,確實往往會把角色視為真實人物,尤其是讀小說的時候。我們閱讀情節的原因之一,正是因為我們想知道那些我們逐漸認識並關心的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儘管如此,奧斯汀發揮的力量遠超過其他大部份的作家:她有一整群狂熱的粉絲,這些讀者不只是追隨者,他們全心全意,不光在文學上欣賞她,在人生許多方面都受到她的啟發。「珍迷」(Janeites)一詞指的是狂熱的奧斯汀粉絲,比較像是星艦迷(Trekkies)而非勃朗特迷,許多人都願意打扮成攝政時期的風格,參加珍.奧斯汀學會的年度聚會,這對他們來說很容易,就像星艦迷穿上聯邦制服參加星艦大會一樣。許多人如我,都在奧斯汀的作品裡找到該如何過日子的指南,但不同於星艦迷沈迷於星艦世界本身,而非受到創造這個世界的作者吸引,奧斯汀迷視作者為偶像,也崇拜她的作品,奧斯汀是我們親愛的明智表親,我們追尋美好生活的盟友。

唉,奧斯汀影響力之謎決定不了我的學術研究之路,事實上,這類沈思遭到積極阻擋,當時許多英語系的思想研究風氣都是如此。在我唸的那所菁英學院,把角色視為真實人物是絕對禁忌,這麼做是天真又無知的徵兆,博士候選人應該要是專業讀者,明白每則「文本」(text,我們不稱之為書本或小說)都由一頁頁的文字組成,僅此而已,我們受的訓練要我們解譯而非閱讀。我們當中有許多人仍然懷有對文學的「天真」熱愛,深愛著作者,但這是我們見不得人的祕密,像是住在閣樓隱藏密室中的瘋女人。

要再過二十年,晚近綻放對心理學的熱情,才促使我去找尋奧斯汀魅力的原因。此時我讀著一本又一本的心理學書籍,還有神經科學,也選修了心智大腦科學的課,我開始發表論文,探討文學、心理學與大腦之間的關聯,也針對這個主題進行教學,在心智與大腦的脈絡內思考奧斯汀。如今我找到問題的答案了:我們這麼多人喜愛並相信奧斯汀,是因為她擁有卓越的同理心能力。同理心表示能從不同的觀點看世界,穿上他人的鞋子走一哩路甚至是一陣子,這意味著儘管形式略為減弱,卻是真正去體驗另一個人的心理狀態,同時仍然保有你自己的看法。所以要是有個朋友感到恐慌,你自己也跟著焦慮起來,這並不算是真正的同理心,而是情緒感染。同理心是了解你朋友的恐慌,同時意識到當下的恐慌屬於她而不是你的。

奧斯汀所關心的主題就是我們自身的主題,因此她的著作提供了一種感覺經驗的共同架構。奧斯汀曾說她在像在「兩吋長的象牙」上以「精細的筆刷」作畫一般,描繪人們在世界中錯綜複雜的互動,而不是去講述人類的豐功偉業,她專注在詮釋關係上,這是人類生活共通的一面。奧斯汀的女主角全都展開追尋親密關係的旅程,身旁那位值得信賴之人既是情人也是朋友,一路上遇到的盟友和對手涵蓋各種性格,不像英雄探求中只有典型的怪獸和戰士。這種人類的共通特徵解釋了為何我們可以欣賞許多不同文化中的文學,文學評論家認為文學中的寫實,也就是能夠在多大的程度上呈現真實生活,是由各文化裡不同的傳統手法所組成。儘管如此,身而為人有某些方面是共通的,即使時空場景離我們很遙遠,我們往往能夠接受這些共通點的描寫,並認為其貼近生活、具有意義。文學學者派崔克.霍根(Patrick Hogan)發現世界各地的文化中都找得到愛情故事,而不論寫成的地點或時間,相同的情境和情緒往往會出現在這些故事中。我們可能會覺得拉丁文經典作品《伊尼亞斯紀》(The Aeneid)大多陌生甚至格格不入,但我們還是能夠認同遭到情人伊尼亞斯(Aeneas)拋棄而心碎的狄朵(Dido)。在奧斯汀專注的世界裡,有這些無所不在的感受和知覺。

奧斯汀的角色展現出善良和寬容,是因為他們能夠想像並同情、從他人的角度來看生活。愛瑪縱容她父親的許多荒謬言行,因為她懂得那些擔憂對他而言很真實;埃德蒙想像著年紀輕輕、孤身一人是什麼滋味,到了新地方飽受恫嚇,因此他對芬妮很友善;伊莉莎白知道自己可能無法改變母親,但是不表現敬意只會造成傷害並且一事無成。奧斯汀的最佳女主角是《勸服》中的安妮.艾略特(Anne Elliot),她的善良與才能來自於她的同理能力,她可以從他人的觀點來看事情,而這引導了她的感受與行為。至於溫特沃斯(Wentworth)這個她所愛的男人,最終體會到「誰也比不上安妮更妥當、更能幹」。對奧斯汀來說,同理心是所有道德行為的核心特質,在這一點上,奧斯汀同意哲學家大衛.休謨(David Hume)這位近乎與她同時代之人。在我們的時代,類似的結論也由賽門.拜倫—柯恩(Simon Baron-Cohen)提出過,這位神經科學家把缺乏同理心視為等同邪惡,還有法蘭斯.德瓦爾(Frans de Waal),這位哲學家暨靈長類動物學家認為我們採取道德行為的能力乃是基於同理心,這種形式在其他靈長類動物中比較不發達。

除了創造出來善良和理解之外,同理心有價值是因為能打開無邊寂寞的監牢,那威脅著我們每一個人,給我們判處了終生單獨拘禁。盎格魯—歐洲的政治、哲學和心理學一直強調獨立分離,不經審判就給我們判了刑,堅持我們得困在身體這個容器裡,透過眼睛這扇窗往外看。我們獨自出生、獨自死亡,在這每個人生命週期裡兩個意義重大的事件中,即使旁邊有其他人陪著也一樣。不過社會智力的最新研究告訴我們,我們在大腦、身體和精神上深深地互相連結,一直以來,這都是文學想像的主要眼光,蘊藏了文學中可以發現的智慧與見解。以理解我們與他人之間的關聯來說,沒有哪個作者比得上奧斯汀,她展現出這種關聯取決於同理心,要能夠進入他人的想法與感受中,透過這樣的交流,大家在生活中找到了意義和目的。

從同理心的角度來解釋奧斯汀的吸引力,對我來說很合理,但就像所有的文學理論及許多科學理論一樣,坦白說,證實自己的直覺是另一回事,雖然我領悟到我可能永遠也沒辦法明確證實自己的主張,但我開始好奇是否仍然能提出令人信服的證據。我認為我對奧斯汀的熱烈摯愛激發了以此為根據的觀察,奧斯汀「抓住了我們」,她了解我們、引起我們注意,因為她的了解正確,所創造出來的虛構人物對於真正的人來說,格外栩栩如生。隨著我對心智和大腦越來越感興趣,我開始明白我可以提出理由,證明奧斯汀準確刻畫人性,利用心智大腦科學上的種種發現,領域涵蓋心理學、認知科學和神經科學。我可以證明奧斯汀的角色符合我們已知的社會智力和社交心智大腦,藉以支持我的主張,奧斯汀的吸引力在於她的同理能力。如果這些科學領域可以用於支持文學理論,來證明奧斯汀的同理心表現在她刻畫逼真人物的功力上,那文學也可以為科學所用。奧斯汀能精準表達感受和關係,這讓她的作品很適合用來討論社會智力,奧斯汀本身最關心身而為人這一面:大家如何適應彼此。奧斯汀的角色提供了虛構的個案歷史,說明社交心智大腦的運作方式,這兩種題材,一是關於社會智力,另一則是關於奧斯汀的小說,如陰與陽般定義了彼此。

據我所知,所有討論奧斯汀小說或奧斯汀吸引力的書,多少都會提到她筆下角色的心理,我這本書也不例外,不過我會更進一步深入探討她的角色,區別在於我會仔細觀看心智表面之下,檢視大腦的結構和神經化學。我喜歡用比喻來思考:回想那些人體解剖的童書,上面覆蓋著透明塑膠片,每翻一頁你就更深入人體,從皮膚和頭髮開始,一直到讓你能盯著內臟看。我認為我的書就是這樣,讓人一頁頁往下翻。我透過心理分析來檢視奧斯汀角色的社會智力,不過還會往下翻,看看生理機能之有些什麼。

對於那些因為醉心文學而接觸這本書的人,我希望你能以全新的眼光看待這位受歡迎的作家,同時學到一個也許不太熟悉的主題。對於那些關注心智大腦科學的人來說,我希望你會喜歡閱讀一本有關這個領域的書,主要由生動有趣的虛構人物來講述,或許你會因此讀更多奧斯汀的作品。我希望所謂的一般讀者、之所以一般只是因為他們通常比我們其他人更了解大部分的事情,也能在本書中找到一些有趣的新鮮事。

給我所有的讀者,希望在奧斯汀角色的人性情境內觀察有關心智與大腦的知識,能夠為你帶來新的見解,去看待你自己的感受、關係和選擇。還有死忠的奧斯汀粉絲,希望你們能夠再添上一筆這位受歡迎作家的獨到之處──我們摯愛的珍又多了一項榮譽,除了她留下的愉快和智慧以外,她還給了我們某些社會智力最令人難忘的課程。

※ 本文摘自《大腦裡的珍‧奧斯汀》序論,原篇名為〈奧斯汀的同理心〉,立即前往試讀►►►